第58章 钟乳山洞

他听出了我言语中的认真意味,也沉默了。我正想讥讽他还压在我身上,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我抱他翻转时,为了避免脸贴脸的尴尬,所以,我让自己在下仰卧,让他在上仰卧,他的背贴着我的胸。但现在他要起身,一抬上身,压力就集中在下身了。我莫名忽然面红耳赤。脑中闪过那些男尸的下身,顿时觉得无比恶心,一想到他下身也是如此,我瞬间厌恶大于羞涩。他以坐姿一般压在我腹部的位置,想必也十分难堪。他左手猛用力急顶头顶的两层厚重棺盖,开了些缝隙,却没有成功,压在我身上的力道动弹着,反而更重了。

“我打不开,你来吧。”他声调甚平,把身子一转,动作却甚急,“嘭”他的脑袋磕在棺壁上,原来他心中慌乱狼狈至极。忽然响起“咔擦”机械之声,身下猛一空,我忙抱住他,两人直坠而下,我刚要腾跃身子,背已经触地。原来,地面离棺材的底部只有几尺。厚冰落在软泥中,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是我们两人沾了一身污泥。看看周围,我们置身于一个天然洞窟的角落中。放眼看去,洞窟中到处悬挂着石钟乳,发着异色幽光,很是静谧。

原来这双层棺木就是洞窟的入口。难怪我方才看的时候,感觉其余三副棺材从漆到木材都甚新,而这双层棺,外面一层漆虽是新刷的,棺板木材却非新木。虽略有幽光,洞窟依然甚黑,我担心有危险,拉住罗玄的手,他顿了顿脚步,也握住了我的手。

洞穴蜿蜒甚深,走了一炷香时间,看到一处水潭,一眼汩汩上冒的泉眼,发出刺鼻的硫磺气味,淡淡水雾在形状各异钟乳石的幽光映射下,颇显诡谲。一触,水是温热的。

方才摸过尸首,躺过棺材,又满身污泥。“师父,我想洗洗。”我道。

“好”他应道,立即要走开。我急忙叫住他,“别走!此处是清家堡秘地,若有危险,难不成……”我想说,“难不成让我光着身子去救你!”但这么说他铁定走得更远,我忙改口道,“……反正黑漆漆也看不见,我们一起吧,不除衣衫就是了。” 我把雁伏刀、衣兜里的随身物放在潭边,率先下到水中。

透过幽光水雾,我看到他顿住的身形,模糊中直立轩昂的背影。他语气中无一丝辩驳或羞涩意味,极其自然、但没有商量余地地道: “难得进入此地,我抓紧时间四处查探一下。”拒绝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哎啊!”我惊叫,他快步到了潭边,“怎……”话未说完,被我一把拉进潭中。

他哗啦从水中立起,“你……”音色中染有怒火,我忙道,“方才硌了脚,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水蛇!还好还好,光影罢了!”我假装惊魂甫定。硫磺池里怕水蛇,是有点牵强。他默不作声,又要上岸,脸色淡漠而威仪俨然。怕他真的动怒,我只好悻悻放手,让他上去。心里有些后悔,方才他才在冰窖冻了许久,现在又打湿一身,他不会受凉吧。

我胡乱在水中搓了几下,立即跃上岸,拿好岸边的东西,去追他。我一边把自己头发衣摆上的水拧干,一边招呼他效仿: “师父,把头发和衣服上的水拧……”他一顿,示意我噤声,我也听到了脚步声。两人忙在角落中一大块黑暗无光的乱石后伏下。

两个人影从前方而来,一前一后,慢慢走近。走在前方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提着灯笼,一身素淡裙衫,面庞极为美丽,低眉顺眼地引路,有一种温婉斯文的书卷气息。后面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中年女人看着眼熟,我记起,她是在我们搬家后,与嵇有道、林丁一起围攻师父的杜姓女子。她武功极高,当日身着胡服胡帽,寡言少语。她怎么出现在此处?

两人都默不作声,径直朝水潭而去。到了潭边,却不下水,似是等待什么。

“师父,那女魔头说端午节灭了我们清家堡。她当真这般厉害么?”年轻女郎问,原来她是杜十雁的弟子。

杜十雁道:“申逆时甚少出手。不过,她素来说到做到,从无失手。”

“可我爹邀了这么多江湖好手,她再厉害,也不过一个人。”这美貌的女子,原来是清家堡堡主的女儿,范何澈。

“申逆时自然也预料得到,你爹会广邀好手来对付她。”

“她虽晓得我爹交游广,但以为我爹所交的,都是些二三流人物,所以根本不放在眼里。却想不到,我爹是前朝大将范由坚之子,一直怕招朝廷所忌,故从不以范将军之子自居。但这次一用祭祀前朝军士的名头,请到的就远不止我爹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名门大派掌门耋宿,虽与我爹从无交情,都因祭祀当年襄阳大战的殉国英魂而登门了。她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与天下英雄抗衡。”范何澈分析得头头是道,杜十雁却只冷淡道:“也许吧。你不是要跟我离开清家堡么?还理这些做什么?”

“我……我就怕她跟她徒弟一样卑鄙下流,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如有万一,求师父……”

杜十雁打断了徒弟:“此事勿要再提。我就是恢复了十成功力,也绝不会救你爹。”

范何澈低垂下头,跪伏到地,无言,但有坚持的恳求之意。

隔了半晌,杜十雁道:“你知道八年前我为何会跟踪你们”

“师父与我爹是故交”范何澈口气勉强。

杜十雁摇头,肃然道:“范归平是我的仇人。”

年轻女子太过震惊,瞬息脸上惨白,连连摇头。

杜十雁续道:“若非因为你,我怕是早就杀了他。不找他报仇,便是我可以做的极限。你改知,你这个女儿,在他眼中,亦不过棋子。他不仁,你何必愚孝?”

范何澈摇头,“他终归是我爹。”

远处,又有脚步声。两个人影在暗道中走近,一个负手踱步,气度俨然,一个短褐麻衣,轻捷闲散,“师父,仙医到了!”范何澈躬身立起。

杜十雁却抓着话头不放,感慨而淡然道:“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范何澈不敢反驳,只低垂脑袋,默然无语。

杜十雁看着年轻弟子,摇头笑道:“你终究不像我。亦不必找仙医来治我了。我不会承你的情。”

“如此口出妖言,大逆不道。老夫也不会医你。”仙医凌志道才飘然而至,便马上要拂袖而去。与他同行身着短褐的人,赫然是城西铁匠铺的铁匠。铁匠安抚凌志道道,“凌仙医莫要生气。她不过随口一句古人之语,你莫要放在心上。仙医侠肝义胆,从九宫山日夜兼程而来,这才治了一次,哪能半途而废?”她的声音不似在铁匠铺时粗哑地不辨雌雄,嗓音清爽,为女声。

“你若一早告诉我,是救个魔教妖妇。老夫说什么也不能从命。”凌志道冷面道。

“那就不劳烦了,请回吧”杜十雁亦傲然道。

凌志道便要拂袖而去,被铁匠猛地拉住。凌志道道,“家师磊落一生,便是因为救下许多冥狱中人,乃至自己也被人诬为魔徒,最后惨死在正道手中。前车殷鉴未远,老夫岂能重蹈覆辙。”

女铁匠道:“你答应接下这个病人时,并不知她身份,所以并非你故意要救冥狱中人。现在三更半夜,在这绝密之地,我们不说,外人亦不知你救过魔教中人。”

凌志道面色尤冷:“你叫她把方才的话收回去!”

女铁匠和范何澈还未开口,杜十雁已经摇头。

凌志道道:“你这毒本来不致命,但是你强自运功逼毒,自损了经脉。加上老夫昨日的针法,若老夫就此撒手,十日之内,你必死无疑。只要你收回这些离经叛道的鬼话,老夫就继续医。是生是死,你自己看着办。”

杜十雁道:“当年孔融因此言丧命。我步其后尘,很好,很好。”就此闭目,不再理会三人。

女铁匠看了看杜十雁,又看了看凌志道,最后对范何澈道:“是她自己犟,可怨不得我。范小姐,你该依照约定,将东西给我了。”

范何澈摇头:“仙医不施诊,我就不能把东西给你。”

我们可隐身的空间甚窄,为了给我挪出位置,罗玄是侧卧的,身畔紧临着潮湿的一片尖石石笋。我担心他受凉,想用内力给他暖身子。手掌附上他胸口,内力一灌入,他侧卧的身子便向后倾,躲开了。他背脊卧上朝上的石笋尖。他是宁愿身子压在尖石上硌得疼,也不愿我碰了。方才在水潭,他就一副冷面,出了水潭,也都是我在追他,他抬脚就走,毫不理会我的感受。我不禁心寒,感觉自己有点犯贱,便收回手,不再理他。半晌,察觉他在看我。我冷冷一抬眼,对上他如水的目光,一与我对视,他目光又向内收敛,沉沉退去。我转过头,再不瞧他一眼,他的身子却又缓缓恢复方才侧卧紧挨我的姿势。我并不看他,只把手又抵在他胸口,他没有动弹,我将内力缓缓灌入,他皱着眉一副忍耐的样子,也还是没再动弹。不识好歹,可恶。我有点冒火,但细看,他其实敛眉垂眸,在顺从我的心意。是的,他一生中都武功盖世,这样处处仰仗我,他必觉得极羞惭和过意不去,所以才避开,但见我动怒,他便又顺从我的好意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我醒来后,我固然一直在避免与他冲突,他其实也一直在避免我的不快。以前的他,冷口冷面,毫不妥协,有时,甚至固执得有些粗暴。但现在,他很少摆起师父的架子,也越来越顺着我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有点儿得意。但转念一想,他肯低下头,还不是因为我是将死之人。以性命换来他态度的转变,这种转变,要来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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