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铁匠和范何澈吵了半天。
女铁匠道一声“得罪”,举起手中一支旧剑。大约是对晚辈出手,她并不拔剑出鞘。但剑气透鞘,凌厉灵活至极,山洞中,但见她手中之剑层叠游走,幽光如织,剑舌吞吐,虚实不定,一招平刺,分袭范何澈上身十余处要害。而她姿态闲散,显然未尽全力。
范何澈持剑相接,严防谨守门户,应对颇有章法。两人瞬间交换了近十招,女铁匠的招术精妙,像是极懒一般,招数中介于有用无用之间的,一律被简化省略。她思路清晰,每招都精准异常、威力惊人,没有半点废招。极省,极简,乍一看,好像顽童使剑般,将原本一套飘逸优雅、精妙连贯的剑法使得七零八落,不成章法。但看了稍久,始觉其剑如有生命一般,灵动潇洒之至。她始终一副慵懒闲散之态,但一招强于一招,如阶梯般威力递增。
范何澈的武功也颇有可圈可点。招数谨慎,攻守兼备,颇具名家子弟之风范。然而,这样的法度谨严,在女铁匠的灵活招数下,就显得有点呆板。几招后,范何澈就乱了章法。但她颇有韧性,招数虽乱,气势却不减反增。只是她内力亦远逊,空有韧劲,败绩却越来越明显。两人武功差距既大,女铁匠有了速决之意,忽地猛拔高了身形,剑芒暴涨,如星光四溅,朝范何澈笼罩而下。
“叮——”一声清脆,一个黑乎乎石块的东西从杜十雁左掌中脱出,看似平平无奇,来势甚笨拙,却极准确地击中漫天剑花、千变万化的剑尖,一瞬相交,又平平淡淡地飞回杜十雁之手。石块圆滑有孔洞,是只棕黑色的石埙。女铁匠手一颤,连退了两步。
“哗……”水声大起又立止,水潭底部猛然一掀又一落,瞬间挪了个位,将女铁匠和凌志道一齐打入水中。再朝水潭望去,潭面已有手臂粗的铁柱密密横卧,将水面锁住。两人在水潭之下,身子半屈,脑袋顶住铁柱间,周身也缠缚着铁索,水面荡漾着,不时淹没过他们的口鼻。两人连忙仰了头,将脸朝上,后脑朝下,露出口鼻呼吸。
“堂堂清家堡……咕……大小姐,竟暗算伤人!”女铁匠狼狈至极,呛了水,呼吸不畅,却甚不服气道。
“老夫……千里迢迢赶来救人,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凌志道也呛着水,气得吹胡子瞪眼。
“前辈要强抢,晚辈也是迫于无奈,还望二位信守承诺。只要仙医肯治好家师,小女子不但严守承诺,给前辈盖上那印戳,还愿向两位叩头赔罪。但家师说过的话,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只有请仙医多担待了。”范何澈话说得十分谦下,口气却因恃无恐而非常冷漠。
女铁匠急忙道:“仙医,人在水牢中,不得不低头。求你……快点答应吧!”
凌志道却依然撅着脸,不肯松口。
杜十雁已经起身。范何澈道:“夜凉风重,两位好好思量,我们就先回去了。”
女铁匠一见,更急了,连连恳求,从“仙医”叫到“凌仙医”,从“凌仙医”叫到“凌大哥”。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凌志道沉着嗓子,忽然对女铁匠道。
“我答应!”女铁匠立即道,“两位别走!仙医立即给杜女侠治病。两位别走!”
凌志道道:“你先听我说完什么条件吧。不然日后反悔,说我诓你。”叽叽咕咕在女铁匠耳边耳语了一番。他声音极低,又故意用了很重的口音,我竖起耳朵,也未听明他说了什么。但见他说完,女铁匠亦面露难色。
凌志道一脸倨傲道:“老夫大不了给她们关上几天。反正这……她十天之内又不会死。我大不了端午节之后再答应给她治病。只是,你等不等得了?”身处水牢,凌志道也不敢称杜十雁“妖妇”了。
女铁匠丧气道:“好,我答应。”
范何澈撤了水牢,从身旁小木匣中取出银针,凌志道一身落汤鸡,却也不废话,即施诊起来。半个时辰后,四人离开山洞。
他们一走,师父径直走向水潭边,连叩三下石壁,水潭猛地旋转起来。
“师父,你做什么?”
“‘两仪三相阵’共有三相。除了水潭、水牢外,潭底还有一处秘境。”
“你怎知道?”我大吃一惊。
师父看着我一脸惊呆的表情,微微一笑:“这是我创的阵术。”
水潭旋转中倾斜,左侧隆起,右侧下沉,不一会儿,隆起处咔擦开了一扇小门,露出黑森森彻底无光的洞口。我掰了根石笋,罗玄割下衣袖,做了个火把。靠近洞口,火光并无明显变化,沿石阶慢慢向下走,火光依旧正常,也无污秽之气。阶梯之下,石室与冰窖大小差不多,石壁打磨甚光滑,装有壁灯。看来,这里也常有人涉足。石室是空的,什么摆设都没有。但东西两侧的墙壁上刻了甚多的文字及姿态各异的人形图画,看来是清家堡的武功秘笈了。墙壁及地上也有些明显的划痕、陈旧的血迹,大约是打斗痕迹。
清家堡的武功,多半二流货色,不过来都来了,我也随便看看。东面石壁上的字较为古旧,文字及人形图案刻画得清晰了然。西面墙壁上只有文字,刻迹较新,字却因仓促之故,刻画得极为凌乱,似武功,又不似武功,语不成语,句不成句,还夹杂着许多奇怪的符号。我正打算细看下东面墙壁的武功,却见师父看着西面墙壁上的字怔怔出神。
我不免好奇:“师父,这面墙的文字乱七八糟的,根本完全不通。你怎地反倒看得那么认真呢?”
“墙上的字一点都不乱。你看看这里”我看向他手所在的一堆乱字,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字迹,“乾、坎、艮、震,新洛、叶蛰、天留、仓门,它是按照九宫八卦阵布局的。”他指点之下,果然,字与字之间的排列,现出纵横捭阖的矩阵行列来,字与字组成阵法,字组与字组之间也成阵法。
“师父,那这是武功秘笈么?”
罗玄点了点头。
我嗤笑:“就清家堡这点微末功夫,他们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无端端弄得这么复杂。”
他的神色有些忧悒,道:“除了武功秘笈,还有遗言。故意混在一起,敌人难以看懂秘笈,也无法毁去隐藏其中的遗言。”
我顿时也恍然大悟,抢先说道:“哦,我知道了。要解了阵法,逐字逐字地辨析出遗言。把遗言的文字剔除出去,剩下的文字才是武功秘笈。”说完,得他赞许一笑,我心中又一甜。
罗玄开始解阵,我在地上轻轻写出他得出的每个字,一行未写完,我的心便完全乱了。
我们解析出的遗言曰:
“皓月仙子梅绛雪,经天纬地之才。母聂小凤,为冥狱教主。仙子少年时,自居正道,与母决裂,直至历尽沧桑,始悔少年之为,创“瞻凤剑”“迎凤诀”,授之于本派创派祖师“绝云真人”,为我“神女门”绝技。
神女门创派以来,掌门衣钵传女不传男。传道门之女,不传俗家之妇。余才薄智浅,蒙家师如晦子错爱,传之衣钵。三载间,余忽得怪病,期命不久矣,遂欲将掌门之位传于师妹锦怡。岂料人心歹恶。师妹早有思凡之心,却觊掌门之位。余之病,拜其所赐也。悔不听家师之言,错信小人。余死不足惜。只愿神女门代代昌盛,莫毁于锦怡之手也。愿有缘之人,得见吾字,习本门绝密,昭袁锦怡之恶行于天下。得神女之令,召弟子,斩叛徒,助神女门再兴。则余泉下有知,感激不尽也!神女令埋于谷神阁花树之下。
神女门蠢钝弟子——清阳子。”
我终于知道,罗玄忧悒之色所为何事了。皓月仙子梅绛雪,多么美好的称呼。从怀中取出绛雪的画像。中年道姑的绛雪,从少女时的清冷骄傲,变成一副沉稳尊者之态,少时的调皮灵动,沉淀在眉梢眼角间,化为一抹极淡的笑,似讥讽世态,似看透世情,有点忧悒多伤,又有点自嘲苦笑。这就是我的绛雪,她历经沧桑后的模样,她八风不动地看着我,我贪婪地一遍遍看她,从心底亲近她,她又显出那抹决绝的冰霜冷漠来。我努力想拥抱她,终究只是隔空的幻影。
被自己的女儿厌憎,我曾是多么绝望。我一次次想起她,只记得她转过脸,冷冷地说,“我只能叫你一声师父”。我被她打败,跪倒在地,看着她的裙角,一败涂地、万念俱灰,又感到前所未有地解脱。那个与所有亲人为敌的聂小凤终于如冰山般断裂、崩溃、零落、消融了。我又变成十岁时那个母亲惨死后弱小无助的小女孩。我怒目而视,心底却涌动着绝不肯承认的渴望。我希望绛雪俯下身来,轻轻抱住我,叫我一声娘,但绛雪只是冷冷地、嫌弃地,飘然远走了。
“她也会后悔么?”我装作浑不在意地一问,声音却浓稠又发涩。
罗玄点了点头,“绛雪在冥狱长大,见惯了冥狱中勾心斗角。所以,打败你之后,她觉得自己推翻冥狱,拯救了武林。后来,我们父女二人离开了哀牢山,天涯漂泊,悬壶济世。只是,避无可避,无论走到哪里,都总是遇到追剿魔教的各大派。”罗玄口气很轻,但目中凝重萧瑟之极。许是因我目不转睛倾听的神色,他只稍是犹豫,便下定决心般往下说了,“深秋时分,在九宫山附近,打雷,下着大雨,我们来到一间破庙避雨。那里厮杀之后,满目血腥,满地都是血……”他连连摇着头,目含悲悯,不堪回忆般,“一群正道子弟……他们正在侮辱死去的冥狱弟子。”他蹙着眉锋,目中悲愤至极。
“杀人奸尸,何必说得那么委婉?”脑海中闪现出我的弟子们满是伤痕的**,我只觉得热血上涌,愤不可当,“你们既然有本事阻止我杀他们,怎么不阻止他们杀我的弟子?她们大多是些孤苦的女子,跟着我学了点武艺罢了,难道个个都该死么?”
过了好一会儿,罗玄才续道:“我们安葬了那些女子,也没有太多地谈论此事。只是,越是蓄意回避,反而越是压在心里。后来,我方得知,那十几具尸体中,有一人是绛雪相处多年,在冥狱照顾她起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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