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望向罗玄。
他脸上还有痘印瘢痕,一脸大胡子,是我带着玩笑之意又装作一本正经给他贴上的。他素爱整洁,面容干净,鬓发井井有条。但即使这样粗犷的乔装下,他还是有一种沉静温文的气度。傲立群雄之中,目光冷峻超然,虽千军万马,神色却甚是沉沉淡淡。
方素棠内力深厚。按理说,一支短箭,在她深厚内力气浪之下,或会偏离转向,或被反射弹开。但这只短箭却穿透而过。两人对战,第三人持袖箭射出,本是武林中人最为不耻的暗算之举。但这支短箭未伤到任何一人,而是准确射在我与方素棠之间,与我们两个都擦身而过。罗玄目力极佳,短箭瞄准我们内力碰撞间隙的中空处,精确至极。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方素棠纵身扑向罗玄,出爪直击罗玄面门。
我顾不上脏腑疼痛,飞身挡在罗玄面前,扬起雁伏刀,方素棠一缩手,变爪为掌,掌风呼呼,遽然向我袭来。
罡风强劲,我吃力得难以挥动雁伏刀,“嗤——”从我身后,短箭破空,方素棠右掌不变地击向我,掌风强悍无伦,带着吐之不尽的绵长霸道。同时左手呼地一扬,不顾短箭刁钻的角度,飞速抓向短箭,“呲——”箭头擦她手掌,被她抓握在手,一气呵成地脱手击向罗玄。我应该闪身避开这一掌,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短箭飞向罗玄,连忙扬起雁伏刀,截断去势凶险的短箭。
“嘭”我硬生生受了方素棠一掌,身子如断线风筝般,不受控制地飞出几丈远。
“小凤——”罗玄扑了来,将我扶起。
模糊的视线间,是方素棠慢慢逼近的步伐。原本我以为,多半我会大仇得报,死在他怀里。现在我才知,我既未报仇,连死在他怀中也是奢望。
“快……走……”我连忙推开罗玄,满口血浆,言语破碎。罗玄握紧我的手,抬眼望向方素棠:“方素棠,若不想死,便即坐下调息吧。” 他神色镇定,坐如山岳。
方素棠不屑俯视着我们,嗤笑道:“暗箭伤人的鼠辈,竟敢口出狂言?”扬起手掌,便即要击来。
“方阁主!”一道碧影飞身而来,倏忽一挡。
方素棠冷目视之,“上官奕潇,莫非你要包庇杀害华山风少侠的凶手,与正道为敌?”
陈朝龙在旁呵呵笑道:“看来,上官堡独行自是惯了,最不怕得罪人。莫非重阳节也不需我们出手了?”
怀可老和尚上前劝道:“上官施主,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得罪武林同道才是。”
上官奕潇望向我们,庄重道:“今日承蒙二位之恩,在下不胜感激。但我的命,却不仅仅是自己的。若二位身丧于此,明年今日之前,上官奕潇当以命抵命。”说罢,退至一旁。
见方素棠举起右掌,我闭目待死,却见方素棠忽然面色大惊,陡然委顿在地。
众人惊呼中,方素棠看了看手掌擦伤的血痕,恨恨望向罗玄:“阴毒鼠辈,竟在箭上喂毒?” 原来她已经气力不济,难怪上官奕潇阻拦时,她只是申斥对方,而不是随着她烈火般的暴躁性子,遽施狠手。
罗玄道:“事非得已。不想死,就速速运功调息吧。”
陈朝龙出剑抵住罗玄颈项,悍恶道:“好你个下流小贼,竟敢暗算下毒!速把解药拿来,让你死个痛快。”剑锋一紧,罗玄颈项流出血来。
罗玄似要伸手摸上剑锋,手一顿,转而伸入怀中。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黑色小瓶,面容肃然郑重依旧。陈朝龙正要去夺他手中的小瓶,他沉沉语调略微扬起,似有一丝戏谑道:“我既是小贼。对她下毒,自然亦对你下毒。”
“什么时候?”陈朝龙眉毛一抬,一脸好笑的表情。
罗玄把黑瓶向上一抛,扔向陈朝龙,掷地有声道:“现在”。
陈朝龙猛然后退,黑瓶扬出烟雾彩瘴,瞬间弥漫大半个厅堂。周围众人,闭气的闭气,施展轻功的施展轻功,顿时逃散大半。走得慢的,已倒地不起。
想不到素来肃穆庄严的罗玄,也会这般戏弄人,我忍不住想笑。一张嘴,嘴里却被塞了药丸,罗玄正望着我的笑容,目中温柔笑意,清亮泛光。他眼梢温柔的笑意,细看间,却有化不开的悲丧,宛如玩笑后的疲惫苍凉。在他目光笼罩下,我连忙咀嚼药丸,和着满嘴血腥,一点点咽下。
“我们……趁乱逃走吧”我道,扯了扯他乔装的大胡子。其实很清楚,烟雾后,有层层叠叠包围我们的武林人士。但我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突围出去,不然,不单我会死在此地,他也不能幸免。
“你们是何人?速将解药交出,不然,待会儿万箭齐发,想后悔就晚了。”院外传出怀可老和尚的声音。
罗玄道:“万箭齐发,那厅堂中昏迷的人,连同方阁主在内,岂不都要给我们陪葬?”
外面议论嘈杂起来。仙医凌志道正在诊治昏倒在外的人,道:“方才的烟雾可能并非剧毒,而是迷香。这迷香,大约就是‘醉清风’。”
“醉清风?失传百年的醉清风?那可是神医罗玄的独门迷卝药。”
我暗自觉得好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我昨晚迷晕华山派上下,燃的也是醉清风药片。不过是这瓶烟雾散,见效就更速了。
凌志道道:“不错,醉清风正是百年卝前神医罗玄的独门迷卝药。但凡迷卝药,药性强者,基本也颇具毒性,损人伤身。若无害无损身卝体,往往药性也弱。但这醉清风,又叫‘十步醉’,最神奇之处就在于,它药效极强,无论是闻到,还是仅仅肌肤触卝碰到烟雾,无论内功多深厚之人,十步之内,必被迷倒。但醉清风毫无毒性,于人身卝体毫无损害,仅是瞬息之间安神助眠之效。”
清微老道也说道:“不错,我也听闻过。中醉清风者,如沐春风,睡得十分香甜惬意,五六个时辰后醒来,身体无任何不适,反而十分神清气爽。神医罗玄其人,就如他的醉清风一般,医术出神入化,有举世独步之能。人也有如菩萨一般,悲悯众生,慈悲温和。”
凌志道道:“神医慈悲,醉清风无害,确实不假。但家师却说,看罗玄医术可知,罗玄骨子里,乃是世上心肠最硬最冷,最狂傲不可一世之辈。世事往往矛盾复杂。就像这无毒无害、让人如沐春风的醉清风,据罗玄自己的医书所载,乃是由极凶狠剧毒的金赤蕈、墨岩草、曼陀罗所炼制而成。虽然罗玄的医书手札上,详细记载了醉清风所炼制的步骤。但神医谢世后,再无人可制醉清风。”
怀可老和尚问:“这是何故?”
“因为,醉清风炼制极为苛刻。”
“怎么个苛刻法?”
凌志道答:“例如,就单说这金赤蕈,可长在阴湿之处,可长在向阳之处,皆有剧毒,但其剧毒之药性却天差地别。所寻药物成色稍有不同,其配置比例、火候、耗时长短等要求,便也皆天差地别。丹士稍有差池,也许在制药之时,便殒身而亡了。或侥幸不死,所成俱为剧毒之药,成功之数,百千而无其一。罗玄擅长炼制奇药,最精于以毒攻毒之道。一个喜欢跟毒物打交道,擅长用毒药练出奇药的药士,必是极为心高气傲、不惧危险之辈。他喜欢另辟蹊径,为人之所不为,自信能掌控一切,不为毒物所反噬,方敢做此奇药。”
怀可和尚又问张乙龙:“你们哀牢派可有醉清风?”
张乙龙道:“没有。”
怀可老和尚忽然朗声朝厅内对我们说道:“两位,你们跟八年前与正道共赴檀香岛的那个人有何关系?”
罗玄似早有预料,就像在等他们这般猜测一样。我连忙拉扯他的胡子,示意他别乱说。他看着我,微微苦笑,一把撕去面上虬髯,朝厅外众人朗声答道:“在下便是八年前与诸位同往檀香岛的罗玄。”
唉,事已至此,也许也不得不如此吧。方才,许久不出声的清微道长那番话,分明是已经猜到,师父就是八年前自称罗玄的奇人。他口口声声夸百年前神医罗玄“悲悯众生,慈悲温和”,分明是以为师父是所谓神医传人,故极力赞扬罗玄的高风亮节,暗行规劝之意。意思是:你的师门长辈如此慈悲济世,你可勿要为害正道,贻羞门户啊。而凌志道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众人自然会联想起八年前那个自称罗玄的奇人。
可师父一旦承认,院中众人仍是大惊失色。八年前檀香岛,与神医同名的奇人,在武林之中,可谓如雷贯耳,被武林中人传颂得神乎其神。传闻就是因为罗玄,正道盟主方鹏天倍感威胁,八年来闭门谢客,苦修武功。传闻因为师父,当年本欲在正邪大战后,南下坐收渔翁之利的齐琅也望而却步了。
师父又道:“清微真人,你可还记得?八年前你说过,若有朝一日,在下有求于你,你将鼎力相助。”
清微道:“贫道确曾许下此诺。”
“你可否进来,为小徒疗伤?”
清微还未答话,张若非已经大怒道:“道长三思。这妖女杀了我华山掌门之子。”
师父没有看我,只郑重道:“我以性命担保,小徒不曾杀害华山派风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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