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密室机关猛一转。水潭哗啦巨响声,伴随着众人惊叹议论声。
“这底下怎地有机关?”“是清家堡的朋友么?”“小心!”
我手持雁伏刀,率先从潭底跃出。
星星火把一拥而上,将我照亮。“师叔,是她!是杀害风师兄的妖女!”一华山弟子戟指喝道,一行七八人涌上前来。“妖女果然丑得离奇,这钟乳洞蓝绿紫光一照,比妖怪还丑!”我巾帽已失,露出真容。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无处遁形。华山派弟子手持刀剑,个个凶神恶煞,似乎要找我拼命。我催动真力,洞中蓝绿异光下,雁伏刀银色刀面熠熠闪耀,嗡嗡鸣动。他们心怯,但也不敢真攻来。武当派几个道士也涌了过来,一个年轻俊朗的道士问道:“姑娘,家师清微真人可是同你一起?”
“你们快上来吧”我一边招呼道,运气于手腕间,雁伏刀嗡嗡而动,一边答道:“清微真人受伤在下面,这就上来。”
凌志道很快背着清微道长,上官奕潇怀抱着吴招娣上来了。接着返道子上来,天向背着师父走在最后。
一时间,“掌门”“师父”“真人”的关切之声大起。
“你们谁伤了我们掌门”一个中年络腮胡的胖道士大喝一声,怒道。
返道子道:“是我,但此乃误会所致。所幸清微师侄伤势好转,并无性命……”
返道子话未说完,胖道士已咆哮着:“你纳命来……”怒而欲上前。那个年轻俊朗的道士连忙拦住胖道士道:“长阳师弟,这位……是返道师叔祖。”说罢,便恭然行礼:“长清拜见师叔祖。”想不到这个俊道士年纪轻轻,竟是那个中年胖道士的师兄。胖道士一呆,连声请罪,恭敬退下了。
返道子肃然道:“清微掌门须静养。众武当弟子,现在随我撤离此地。”
长清一脸为难,正欲说什么。怀可老和尚已上前道:“返道真人,我等皆中了罗施主的去功软筋之药,使不上内力。女魔头申逆时在此,要撤离怕是不容易。”
我向前方望去。不远处,一群道姑打扮的女子围着一个头戴面具的人,打斗激烈。那面具由镂空银丝为骨架,上覆黑纱。因为面具只有半截,堪堪覆盖住鼻翼以上部分。从面具下一直延伸到下巴处的一道长长的伤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我意识到,这面具人就是申逆时。申逆时多在夜里现身,现身时总戴着面具,几乎无人见过其庐山真面目。但因这道狰狞的伤疤,她有个“丑无盐”的诨名。
围堵申逆时的道姑是神女门的人,个个鼻青眼肿,口鼻流血。“啪……”申逆时不时地用掌风刮打她们耳光。神女门的计在名计在离躺在角落之中,计在名一直携带的白玉拂尘已然不在她腰上了。
“要杀便杀,你为何羞辱人”神女门中有人怒骂道。
“我便是喜欢羞辱人,又如何?”申逆时冷冷回道。
她武功较众人高出太多,要杀了这几十人,似乎并非难事。但她却只是打她们耳光。她冷峻而威霸,“欺硬让软”,对武功越差之人,打得越轻,武功越高之人,反而特意打得越重。这几十个人,个个口鼻流血,狼狈至极。可越是被打,越激发了她们的敌忾之心,反而越是涌上去。
她们如潮水般一涌一退间,竟颇有章法。我仔细一看,神女门的人一共有七七四十九人。她们看似一群蜂拥的乌合之众,实则七人为一小阵,共有七个小阵。七个小阵又组成一个大阵。彼此默契至极,配合无间。我忽然联想起,潭底石室的西面墙壁上的内容。那些乱七八糟混合遗言与武功的字,与这个复杂的阵法,看似大相径庭,其实却颇有神似。一样的玲珑精巧,一样的洒脱为形,像恶作剧的坏小孩游戏,但骨子里仍有些循规蹈矩,一如绛雪的性格。难怪丽水二怪一见到石壁上的遗言,毫无怀疑。除去字迹不谈,单是那种骨子里相承相熟的气息,外人绝难模仿。
“忍你们够久了。我数三声,给我退下。”申逆时平声道,声音沙哑粗糙,却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威仪。
战圈稍外数丈立着一个中年女人,身着紫檀妆花缎褙子,手持金光闪闪的七巧梭。那柄七巧梭与我当年的七巧梭一般大小形制。她身形微胖,饶有富态,但脸上素淡,刻薄又凄苦,混合着一种井然秩序感,和一种胭脂水粉不可掩盖的虚弱疲惫之态。她脸上干干净净,没有被扇打的痕迹。我直觉地知道,她大约就是清家堡堡主夫人袁锦怡了。
袁锦怡始终全神贯注盯着申逆时,随时准备伺机而攻,却始终凝而不发。的确,申逆时招数玄奥精妙至极,大开大合,将神女门四十九人打得团团转的同时,无一丝破绽。袁锦怡想插手加入战圈,却始终毫无缺隙可趁。而申逆时悠游从容,盈有余力应对伺机者。
返道子高声道:“武当派与申逆时向来无仇无怨。想来,申施主不至与武当派为难。”
申逆时没有理会返道子,只是数了一声“二”。返道子道:“神女门的众位道友,你们前掌门清阳子,便是为袁锦怡施主所害。你们莫要再受袁施主驱使,白白连累自己了。”返道子话一出口,人群沸腾。
“哪儿冒出的臭道士,血口喷人!”有的怒骂。
“武当派前辈,您这话可有依据?”有的疑惑。
“方才丽水二怪与袁锦怡打斗不休,莫非也是为了这个?”有人恍然大悟。
“什么返道真人,倒是没听过。武当派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这……怎么可能,前辈莫要受了小人挑唆,误会内子。” 角落中一个五十岁上下、身着做工考究的绀青锻袍的高瘦汉子道。他就是这里的东道主,清家堡堡主范归平了。我从未靠近他,但一直注意他。清家堡上下弟子仆从敬奉他俨如帝王,而在一众江湖耆宿面前,他却点头弯腰,奉盏添杯,唯唯诺诺得像个仆人。他鬓角微霜,长须修剪得宜,面目甚年轻,只是眼窝处成涡状的皱纹,显出他已年岁沧桑。
众人议论纷纭,反倒是袁锦怡本人,依然手持黄金七巧梭,盯着申逆时,面色冷清而专注,对非议声既不理会,也不分辩。
一个满脸血污肿胀的中年道姑认出返道子来,喝道:“是你!”挥剑朝返道子攻去。她出阵的同时,不远处观战的道姑即越入阵中,阵法穿梭变化,瞬间便又恢复了四十九人的完整阵形。
长清道士手持一柄玉如意,“叮”地一格,道:“计女侠,这位是蔽派尊长,万请以礼……相待。”计在离与申逆时打斗消耗多时,满脸血浆,看上去脓包无能之极。但她其实武功甚高。尽管与申逆时纠斗多时,她内力仍劲,动作尚捷。长清道士武功也很不错,但与计在离相较,到底嫩了些。计在离招式灵巧而古怪,不多时,长清的玉如意被打飞了。武当派络腮胖道士即欲上前。
这样打下去,岂不没完没了?
我飞身过去,以瞻凤剑招数以快打快,夹杂游心剑法、雁伏刀法、七巧梭法的自由切换。凌志道的丹药颇有效力,我运起内功竟毫无迟滞。几招之间,已稳占上风。
返道子道:“计女侠,之前多番误会。但我与你的两位师姐计在名、计在时都已冰释前嫌。待她们醒来,你一问便知。你两位师姊已遭袁施主暗算……”
师父的伤势不可耽搁,我不能让返道子这么拖延下去了。可返道子偏要多管闲事。唯有揽下这闲事,他才肯带着众人,放心离去吧。
可一时半会儿间,我想要打败计在离,也是绝难做到的。我迅速快攻猛攻数招,将计在离逼退出一段距离,即道:“返道真人,清微掌门的伤势要紧,您且先行。请放心,神女门清阳子前辈为袁锦怡所害之事,我会解释证明给她们看的。”清微是武林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在这个场合下,说给清微治伤,比说抢救师父,更有正当性。
返道子听懂了我的意思,却似仍不放心。计在离正被我逼迫得紧张之际,我向后猛一跃,放过她,大声道:“计在离女侠,请住手。你的两位师姊刚与袁锦怡动武,为其暗算。这里人人都亲眼看到,你就不觉得蹊跷吗?你两位师姐之所以与她动武,便是因为刚得知了,清阳子前辈之死的真相,与她决裂。清家堡作恶多端,远有十年前的大关村屠村惨案,近有不久前杀活人为冥婚的恶行。”
“娘……”吴招娣不知何时醒了,听我说到这里,惨嚎叫起,哇哇痛哭不休。
“妖女你休得诬陷。”范归平大喝,向众人道:“各位,拙荆与清阳掌门情同姊妹,断无加害她的道理。大关村屠村惨案,不是姓罗的做的,就是姓申的做的。举世皆知,申逆时出了名地滥杀无辜。福建永乐村屠村惨案,便是最好的例证。”
人群中颇有附和声:“不错,一整村地屠杀无辜百姓,一定是申逆时这魔头做的。”
我心里愤怒,却只能强抑住,催促返道子道:“返道真人,这里有我,容不得他颠倒黑白。您请速速离去吧。”
返道子看了看天向背后的师父,朝我点了点头,带着武当派的弟子,伴同师父、天向、凌志道等一行人,径直朝洞外走去。他们经过申逆时与神女门打斗的近处,我颇感悬心,担忧申逆时出手阻拦。眼见一行人越走越近。申逆时不耐烦地挥打着神女门众弟子,对从间隙处小心翼翼离开的一行人,似乎并无兴趣,亦无阻止之意。
袁锦怡忽然嘲笑道:“姓申的,你不是说任何人都不准离去么?武当派莫非例外?”我心猛地一悬,连忙道:“清家堡杀人屠村,却栽赃给申大侠。武当真人揭露你们的罪行,与申大侠自然是友非敌。”
可能我的言辞起了作用,申逆时没有出手阻拦。
计在离道:“跟女魔头申逆时是朋友,就是我神女门的敌人。”说话间,又攻向返道子。
我一边上前,与计在离缠斗,一边指着哭天抢地的吴招娣,道:“计女侠,你看看,这个小女孩的娘亲,便是被清家堡抓来杀害,为配清家堡堡主之子范永吉的冥婚的。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因为范归平夫妇的恶念,而失了亲娘。这样为配冥婚,白白枉死的少女妇人,单是清家堡冰窖中曾挺停放的女子尸首,便达十一人之多。你侠名远扬,难道不仅不为这些枉死的女子和她们的亲人讨回公道,反而助纣为虐,甘为清家堡前驱?”我声音竟也因激愤而颤抖。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可怜吴招娣年幼丧母,还是方才说起大关村惨案,心中仍悲愤难平。
吴招娣本存着幻想,以为她娘活着。我这么一说,她绝望嘶嚎,哭得撕心裂肺。她手中短剑乱劈乱刺,若非上官奕潇阻拦,几乎便扑向清家堡众人了。当众讲出真相,对她未免残酷。可为了说服计在离等人,我也顾不得了。反正,她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果然,吴招娣哭得太富感染力,计在离又罢了手。
刚停止打斗,凌志道即凑近对我道:“七巧金梭和白玉拂尘,缺一不可。不见东西,不动手。老夫在长宁街德济堂等你。”说罢,不待我答,朝师父他们追去。
袁锦怡手上的金光闪闪的物什,正是我要的七巧金梭。
袁锦怡手持金梭,伺机而动,讥讽申逆时道:“怎么,姓申的,你不数第三下了?”
申逆时反问道:“你急着想我杀了她们?怕这帮蠢货听到你的恶迹?”口气冷淡,声音灌注内力,直撞得人耳轰隆作响。
袁锦怡冷笑道:“想不到女魔头申逆时不但擅长杀人,还擅长挑拨离间。我只是好奇,你这么大威风,竟也首鼠两端,说话如放屁。人皆道,女魔头申逆时天不怕地不怕,横行无忌,一个看不惯,谁都敢杀。各派正道弟子你杀,南北冥狱教徒你杀,武林中人你杀,官府中人你杀,山匪□□你杀,连不识武功的普通百姓你都杀。你这天下第一恶婆娘,端端是谁人都杀,谁人都不放在眼中。却原来,还是怕得罪武当派。武当长老一句话,你闭嘴不敢念数。武当派大摇大摆地离去,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她说话之际,依旧紧紧盯着战局。应是想激怒申逆时,让自己有一点可乘之机。
“你才生完孩子,操的心倒多。有这精神,不妨多想几遍,我是如何杀了你宝贝儿子,今日又要如何杀你们夫妻两个。”申逆时冷蔑道。说话毫无波澜,口气自然得一点不像打斗间隙说的。
袁锦怡气极,狂叫一声,七巧金梭脱手,直击申逆时。我觑准时机,雁伏刀迎风而上,连击七巧金梭梭尖及梭心,改变金梭攻击的方向。袁锦怡掌风呼呼而来,我险险避过,一举夺下了七巧金梭。
我提前预谋规划,招数巧妙,一气呵成。袁锦怡毫无防备间,便被我夺了兵刃。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袁锦怡疯了一般,以掌为刀剑,劈砍斫刺,攻势猛烈至极。我一手持刀,一手持梭,尽生平所学,全力相抗。打斗正酣,华山一剑张若非手持长剑,也从旁攻来。一时间,我有点手忙脚乱。
武当派这一走,山洞中其他人也顺势离去。申逆时似不在意,忽然猛一腾空,矫若游龙,朝逃走的队伍俯身一冲。神女门的人反应不及,又或怕误伤无辜。申逆时目标明确,直追着范归平穷追猛打。袁锦怡关心丈夫,分了神,缓了攻势,我得喘息之机,连续四招,一举击中张若非胸腹。张若非受刀瞬间,袁锦怡正欲返身救援范归平。我觑准时机,顺势持雁伏刀朝袁锦怡后方一刺,她闪避不及,左肩血如泉涌。同一瞬间,申逆时已将范归平制住,抓着范归平,就像拎着一只小鸡般。
神女门及清家堡弟子蜂拥围攻申逆时,但见申逆时长袖挥舞,将他们抛得四处乱飞。被抛者或受伤不起,或当场横死。
袁锦怡制住右肩的伤,从旁抽出剑来,冷冷盯着我,再也不看范归平那边。已经取下七巧金梭,我无谓再与袁锦怡缠斗,便只摆好门户,冷冷看着她。
那些逃走的华山少林各派人士在逃跑中,一排排纷纷立住。
“方才喊打喊杀,要为范归平出头。怎么,事到临头又想走?”申逆时粗哑的声音响起,她右手还拎着范归平,与众人拆招。但见申逆时从容趋退,形如鬼魅,只把范归平当做盾牌,格挡挥舞。她足下踢着石子,姿态悠闲,却快如闪电。石子发得又快又密,凌厉至极。走得最急的人,或被击断腿骨,咔擦倒地,都被点了穴道,僵立不动了。剩下的人,想走,却又不敢。一些顾面子的,又纷纷气咻咻地带头走了回来。
“想不到清家堡外表正大仁义,私下竟做出这等勾当。我韩士升今日跟清家堡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一个面目油腻、做书生打扮的人道。
“姓韩的,你死鬼老爹跟范堡主是结拜兄弟。你自己又娶了人家的千金。这样翻脸,不太好吧?”有人道。
韩士升肃起凛然道:“大公大义在先,岂容私情?清家堡既藏污纳垢,滥杀无辜,他们女儿自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回去就把那贱人给休了。”
一个猥琐的矮汉子也道:“范堡主,多谢你把阿芸送给我做妾,为我马家开枝散叶。可大义当前,我也得与你划席绝交。回去后,我定将令千金送回。”
“岳丈岳母,淑珍都死了一年多了,我跟清家堡更没瓜葛。”另一个面目敦厚的汉子道。
女婿们一带头,跟清家堡结交的结交密切的人,纷纷附和,要与清家堡断交,纷纷求饶:“申大侠饶命,我们对清家堡的恶行毫不知情,现下便跟他们绝交,再无干系。”
袁锦怡面对着我,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笑道:“袁掌门众叛亲离,不如别跟小女子纠缠了。好好料理料理这些背叛你们的人吧。”
袁锦怡点头道:“好,我就暂时放过你。”“你”字还未说完,她袍袖一动,隐有细针破空而来。极微细、极难分辨的细针,在这幽暗的山洞中,更是极难察觉。但我心念她制服丽水二怪,早有防备,她袍袖一异动,我即警惕异分。我用雁伏刀斜地一挥挡,将细针荡开。袁锦怡一击不中,并不逗留,朝申逆时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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