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成为掌门

我身体和容貌每日都在复原中。罗玄对我的态度也好转了些。虽然小心翼翼跟他相处着,生怕自己让他厌恶反感,但我心情却愈发轻快。白天,我们聊天,我硬邦邦叫他“罗大侠”,连天向都觉得不妥,他却淡然以对。其实,我只是抗拒叫他“前辈”罢了。夜晚,竟也时常梦见他,还梦见了我跟他**之事。

一瞬我醒来,罗玄嘲笑我做了春梦,说我睡觉时说了梦话,极羞耻的梦话,显示着,对他有**裸的不轨心思。罗玄一本正经地面容,狡黠戏谑的眼眸。既像他,又绝不像他。

再醒来,方察觉,嘲笑我做梦的罗玄也是我的一个梦。再看他一如既往平淡沉静的神情,我顿时抒了口气。还好,这样羞耻丢脸的事,是梦境而非现实。

还好,我对他始终保持距离、把握分寸。

虽然十年前的屠杀,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但那日在清家堡,我重提了大关村惨案。想来必有武林人士会来此寻访。可实际上却没有,我们过得平静极了。说是**,住在破庙,其实我们远离纷争,日子过得挺快活的。庙中倒塌的厨房中,天向寻到了密封在陶罐中的盐巴。罗公潭的鱼,罗公山的山鸡野兔、竹笋菇子,取之不竭。旧时村里人留下果树结的李子、桃子和橘子,味道比记忆中酸涩,也还能入口。还有以前的菜地,虽少了人为的侍弄,在杂草间,也有菜蔬零星而顽强地生长着。

就这样,我们居然平淡无奇地在大关村过了大半个月。不知道为何心血来潮,我决定单独去老虎洞看看。记忆中,奶奶要面子,遇到难处也不轻易开口求人。大风大雨房子摇摇欲坠时,即便是半夜,她都带我去老虎洞躲雨。老虎洞是我幼时记得最深的地方之一,尤其得知自己是在此被奶奶捡到的以后,这里于我更加意义非凡。

不知道是眼花,还是怎地,总觉得附近有人。可一回头,却总不见人影。我自问耳目灵敏,如果是人,此人轻功之高,实在匪夷所思。也许是我多疑了,山间多野物吧。

走进老虎洞,洞中赫然是新鲜的柴火灰烬,地面有脚印。灰烬不远处,铺有整洁的长矛干草。

“是谁?”我凛然警惕。回头,人影似乎一闪而过。为何有人在此盘桓?是否冲着我们来的?辗转寻找半晌,却再也不见一丝一毫的人影踪迹。一出树林,焦急等候我的天向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天向身旁,静静等我靠近。

“聂姑娘,看你活蹦乱跳的,必是全好了。跟我走吧。”计在离道。

我黑布蒙着眼,抓着计在离的臂膀,跟着她走。心中提防着,她若对我不利,我便立时反击。循着城外的河流,似乎潜入暗河之中,辗转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血腥气扑鼻的地方,终于扯下黑布。我置身在一个点着壁灯的山洞中,计在名、计在时伫立在前,她们身后是神女门历代掌门灵位和石像。高大的神龛下,有一具尸首,被穿胸利刃刺死,似乎刚刚死去,正是袁锦怡。此地大约就是我不曾涉足的,另一部分的清家堡秘境山洞了。

眼睛还没完全适应眼前的幽暗,计在名已经开口道:“这里除了我们三个,再无他人。我希望跟你恳切地深谈一次。合则来,不合则去。希望你如实作答,勿要自作聪明。”

杀人什么时候不好杀,偏在与我见面之前杀。说是恳切深谈,却摆具尸体来给我个下马威。这种杀鸡儆猴的把戏,又岂能震慑住我?

但我温顺地点了点头。

计在名道:“你年幼时在大关村长大,收养你的婆婆人称‘文三娘’。她抚养你七年,与你感情深厚。所以你逃出大关村一年多后,还回过旧居。半年前,你再次回到大关村,修缮了村中坟冢。这次,你又去大关村养伤,可见你还一直记挂着逝去多年的人,也算情深义重了。”

想不到她竟仔细调查过我。我自童年的种种,都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想想也不难,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当年参与屠村和追捕我的人只要没死绝,探究我的过往就不难吧。

计在名道:“文三娘生在大关村,十七岁嫁到二十里外四角沟村的武家。同年,她丈夫武耀宗病死,文三娘被认作克夫,回到了大关村。但文家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准她再进家门。”

这些话奶奶跟我叨叨讲过很多遍,说她的短命丈夫生得俊,又读过书,不打人,可就是身子骨弱。新婚几个月,给同村人迎亲帮忙抬轿。不成想,新娘竟是个大胖子,抬完轿后武耀宗累得一病不起,就这么去了。

计在名讲述道:“文三娘无家可归,为了生计,一边在镇上给人做帮佣,一边在红春小巷卖笑……”

一声巨雷在心中炸响。

“胡说八道!”我出口打断。简直难以相信我的耳朵。

我强抑愤怒道,“计前辈你一把年纪了,就不能积点口德么?我奶奶已过世多年,你对我再不满,也不该拉她老人家下水!”我克制又克制,还是有些面红耳赤了。

计在名不紧不慢地续道:“三、四年后,文三娘存够了钱,回到大关村。她的父兄嫌她丢人……”

本来为了《万物宗》,我应该跟她们虚与蛇委的。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转身就走。

“聂姑娘” 计在名叫住我,道:“我并没有要侮辱你奶奶的意思。”计在离则出手拦我。

“这还不算侮辱那什么算侮辱?想不到你竟似街头泼妇一般,张口就是……侮辱人。”我本想说污蔑诋毁,可记忆中的画面忽然汹涌而来。

奶奶回忆过往,每每抹泪,说到她丈夫死时,尚且语调平静,一到说起她回到大关村,便戛然而止。任我怎么问,都不肯再多说半句。气氛也变得格外沉重。她那样含糊其辞,似有苦说不出、仿若隐藏着巨大悲苦的神情,至今还深深印刻在我脑中。还有村里的男孩,向我扔泥巴,用那方言中指代妓女的脏字骂奶奶时,我记忆尤新。记得有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挥舞着木棍,将男孩们打散。事后,男孩父母咄咄怒骂,亦用同样的脏字羞辱奶奶,而奶奶只是满面羞惭,喏喏道歉退让。这一幕一幕的记忆,忽然让我明白,计在名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大关村屠村惨事后,尤其这八年来,大概出于内疚和故园之情,我悄悄修改了自己的记忆,只留下了村里人好的一面,自动过滤了他们的歹恶。

计在名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文三娘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她的父兄,周遭村民,留风镇、清州城、甚至全天下的人。我对她所作所为,十分欣赏佩服,并无半分不敬之心。”她口气听来十分诚恳。

“好了,别再说这个了。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我不耐烦道。

“当今武林,人人都说正邪之分。但正邪之争,最是无谓。因为即使冥狱胜了各大派,成了正道正统,各大派受到打击,放逐黯弱。又能如何?不过是翻转掉个头而已。受欺负的成了欺负人的,争斗却不会休止。这亦好似历朝历代的朝代更迭一般。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却又如何?变成王侯将相的人,转身就把枪头重新对准百姓。奴役永无休止。”

什么正邪之争无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身负刻骨之仇的人,颠覆正邪,最起码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了呀!她真是懂也不懂!一大番大道理砸下来,漫无边际说了半天,也不知道想干嘛。

计在名又道:“正邪之争虽久,却比不上这天下男尊女卑的恶规矩来得久。你奶奶受的苦,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命不好,是这个世道不公,无端端残害女子。你可知道,在清州城,男人比女人多了一成。”

“哦,是吗?这是为何?”我顺口道。

“溺杀女婴之风,由来已久。”

溺杀女婴我也见过,小时候罗公渠中,我见过很多次女婴漂浮的尸首,滞绊在小河中段平缓处的水藻里,白花花泡在水里发胀,被鱼啃食。最初也是极怕的,所以从不吃罗公渠的鱼。后来见得多,也就见怪不怪了。

“乡民活不下去,也是有的。”我道。偏不要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计在名还未说话,计在时道:“溺杀女婴之风,富人比之穷人更甚,并非什么活不下去。”

“哦,那是为何?”我只好道。

计在名却不答,只道:“放眼天下,清州城的情况还不算太差。杀女婴最盛之地,女子人数仅占十之二三。”

见她们三个均是一脸沉痛,我便也顺势附和道:“这……这真是岂有此理呀!荒谬、荒谬、可恨、着实可恨。不过……”我刚想说,不过你找我到底想谈什么呢?

计在名打断我,道:“我问你,你觉得你比你师兄低贱吗?”目光咄咄看着我。我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回击。她又道:“你觉得比之你师兄,你的才智武功可有逊色之处?”

“我当然比他强!”我怒道。

计在名却笑了,道:“说得好!你比他强。可试想,你们两个若成了亲,按这世上的规矩,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他是一家之主,你只有为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的份儿。你从夫而居,连名字都是某某的夫人,更遑论你十月怀胎、拼了命生的孩子。对孩子,哪怕你付出再多,再全心全意,而他只偶尔抱着孩子玩耍一下,或者干脆连看都不看孩子一眼。但你的孩子从他而姓,是他的骨血,他的传人,带了他的魂。而你,不过是个胎器,就是实实在在比你丈夫低贱。”

这个死老太婆,讲了一大筐道理后,又凶相毕露,羞辱完奶奶又羞辱我,真是可恶至极!可她确也戳到了我的痛处。我那么爱绛雪,抚育她多年,可到头来,她从未喊过我一声娘,却巴巴跟着罗玄叫爹。玄霜也是如此。她们一个二个,全都狼心狗肺!绛雪甚至受罗玄指使,跟我决一死战。

我心中愤怒至极,激荡难平,脸上却轻描淡写,嘲弄道:“前辈自己孤独终老,见不得男欢女爱,我也明白。可这世上多得是美满姻缘。孩子乃两情相悦的结果,既是父之子,也是母之子。“

“哼”,计在名冷嗤一声,笑道:“好一个既是父之子,也是母之子。《礼记》有言‘为父后者,为出母无服’,意思是,女子一旦被丈夫休了,她的孩子便不再是她的孩子。连她死了,孩子都不能为她披麻戴孝。”

“咱们江湖儿女,谁信这套?除了穷酸书生,鬼知道什么狗屁礼记!”我毫不客气道。心中憋火,就是得罪她也无所谓了。

计在名却击掌赞道:“好!不知狗屁礼记好!”神色竟似颇为欣赏,又道:“那我问你,你母亲的母亲,你叫她什么?”

“外婆”我没好气道。真受不了她这把我当个弱智的口气。

“你母亲的母亲,叫外婆。无端端的一个‘外’字,意思是,母亲的亲人,乃非我族类,是外人。一个男人,不需对孩子付出,孩子却因从了他的姓,自动成了他家的人,认同他家之前一代一代的男祖先。而一个女人,再怎么为儿女呕心沥血,到头来,她的孩子竟管自己的亲人叫‘外戚’。庸庸大众,就算不读礼法,也是活在礼法中而不自知。”

我跟绛雪说了那么多她外婆一家惨死的事,绛雪从不放在心上,反而一个劲认同罗玄所代表的正道,要为正道来讨伐我们这些魔教余孽。是否也因为,正统规矩就是,母亲的亲人是外人?绛雪的五岁之前的养父,那个姓梅的,是个鄙陋的儒生。绛雪后来一直对那些酸腐书生恭敬有加,是否她就这般,活在礼法中而不自知?

我越想越堵心,冷道:“不要跟我扯这么多,我没兴趣。”

计在名叹了口气,显出失望之色,口气轻蔑而冷淡道:“那好吧。跟你也说了半天。只可惜,你恐怕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你青春年少,自是满心憧憬,一心想着嫁人,想着相夫教子。哎,可惜,可惜!你把神女令归还给我们,咱们就此别过吧。”

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谁一心想着嫁人,想着相夫教子了?”我郁闷道,“何况前辈当日当着众人的面,答应了我保管神女令的,怎可出尔反尔!”

当年绛雪念念不忘方兆南,想着相夫教子没出息的生活。如今风水轮流转,竟轮到绛雪的徒子徒孙教训我了。荒谬!竟还想我交还神女令,真是岂有此理!

计在离得意道:“出尔反尔又如何……”计在名一挥手,打断她道:“我当日说过,做神女门掌门的条件是不得婚嫁。你做得到么?”

到手的鸭子岂可飞了!我清了清嗓子,朗声回道:“请前辈放心,晚辈素来对婚嫁之事不感兴趣,立志侍奉地母,终身不嫁。”

“你知道何谓地母?”

“还请前辈赐教。”

“你都不知道何谓地母,便说立志侍奉地母。此言不诚!”计在名严厉道,我一惊,她又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道:“你不要以为,我让你入主神女门,是因为你说了几句卖乖讨巧的话,我老糊涂,被你一哄就忘乎所以,甘心让你爬在我的头顶上。”

我猛吸了口气,不知她意欲何为,莫非是特意引我来的圈套?

计在名道:“你可知,做神女门掌门,为何不得婚嫁?”

我摆出认真的脸孔,投其所好道:“掌门之位神圣高洁。做神女之首,须为表率,谨守贞节,洁身自好。”

“荒谬!”计在名却道,“洁身自好之人,岂会想着谨守贞节?谨守贞节之人,自甘自贱之奴尔,何敢妄谈洁身自好?这八个字,根本自相矛盾,岂可混为一谈!”

她这般反应,我吓了一跳,顺势点了点头。

计在名郑重道:“你记住,谨守贞节,是对奴婢的规束。无论你有十个八个相好,还是你从不沾男女之事,其实都是你的私事,只要不影响到神女门,我们就没兴趣过问。”

这么一说,我心中大喜,同时很是迷惑。计在时、计在离则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看着我。

计在名话锋一转,续道:“可道理只是道理,实际上,若为神女门之首,你的私事,很容易就影响到神女门。武则天晚年宠信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结果酿成‘二张乱政’。张昌宗、张易之还只是她的男宠。一个有权势的女人,若有了丈夫,丈夫势必要与之平起平坐,甚至在其之上。这世上,男人永远野心勃勃。而私事与公事,很多时候,界限也很难分明。”

我点头,道:“我懂了,前辈怕我像袁锦怡一样,做了掌门后婚嫁。我丈夫因为跟我平起平坐,甚至在我之上,从而在神女门所有人之上,顺势篡夺权势,成为神女门之主,最终断送了神女门。”我看着地上的尸首,一脸的坦荡无所谓。

计在名点头,赞许道:“你其实很聪明。不过,三十年前,袁师妹何尝不是资质出众,武功才智俱佳。当日袁师妹在此地,立誓光大神女门的情形,我还历历在目。哎,谁又能料到,今日我要在此杀了她?”她轻描淡写间隐有凶戾之气。末了一声叹息,神色悲丧至极。

“前辈放心,晚辈纵然驽钝,也不至于像她一般蠢。”我望着匍匐在地的尸首,人死了,只如死猪死狗的动物一般,匍匐在地,再无尊严。

“哼,现在当然我们都可以说她蠢。可袁师妹当年也是在此,痛骂世道不公,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从一而终。”

“总之,晚辈明白你的用意,已经决心不婚嫁了。”我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敢问晚辈可否让我行拜师礼,入神女门?”我特意不说继任神女门掌门。

“我们神女门以为天下女子谋福祉为己任。做神女门掌门,须得有匡扶天下的女子之志向和胸襟。对待叛徒,即使曾是掌门,我们也绝不留情地将她诛杀!你可清楚?”她目光咄咄看着我。

口气挺大,冠冕堂皇,还为天下女子谋福祉呢。我庄重道,“清楚!”识时务地发了个誓。

计在名点了点头。第一个要行礼的石像,居然是绛雪的。哎,做娘的向女儿的石像跪拜。绛雪你怎么受得起?我默默念叨着,却怎么也弯不下膝盖。

旁边三人的目光越来越狐疑。我暗自安慰自己,绛雪当年也向我下跪,我就当还给她吧。正要屈膝,计在名道:“不必跪拜,鞠躬即可。神女门上下都是姊妹,没有高低上下之分。对待先人也一样。先人只是比我们早出世,并非就高我们一等,所以不必跪拜。”

我松了口气,依照指示,一一行礼。行了一大圈之后,最后走回中央,对着神龛之上最大的石像。其他石像都是雕刻的正面,石像下有石牌雕刻着名字。唯独这个石像,只雕刻了一个背影,也没有名字。我好奇问道:“这个石像是谁啊?”

计在名道:“此人在世上争议颇大,有功有过,曾是世人眼中的女魔头。”

莫非就是那个叫商殷权的女魔头?我心头一喜,却忍住了没问。既然入了神女门,还做了掌门,《万物宗》迟早是我的!

虽然本文只是个虚构的武侠言情,但里面关于溺婴和人口比例的段落,不是我信口编的。网上有资料显示,明弘治十五年(1502),福建省女性仅占人口总数的25.37%,男性74.63%。我想在这样恶劣的古代社会,女侠们,特别是类似灭绝师太那种事业心爆棚的,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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