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来风急,像雷霆一样噼里啪啦的刮在路上。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狼藉。
刚刚才下了马车的人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在阶梯上似要被折断的枝丫。
江晚樱被混身衣服往后拖去,只觉得沉甸甸的,更是尚未站稳,整个人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风渐小,马场外的人终于都稳住了脚跟。
文兰连忙弯腰把江晚樱扶起来,拿出手帕给她身上擦了擦。一边念叨着:“明明是大少爷收的帖,却偏要小姐你过来。不知女子有多不方便么。”
江晚樱一手捧着头,一手遮着脸。细细糯糯的声音低低传来:“快扶我进马车里整理。”
若让人说江家姑娘有失仪态,便又是一个好把柄给江书玮了。
说完,她早怕事的转身。
文兰羞愧不得,扶着她上梯子。二人偷偷摸摸的,得来一声呼唤叫住:“江姑娘。”
声音如涓涓细流,干净平缓,有男儿的气魄又有诗句的回味。
江晚樱再也想不出第二个男子有如此清朗的声音。
一时想到自己的样子,她却偏偏转过去。
一排漆黑的长睫像把小扇子一样,无辜的扑腾扑腾。稍逊凌乱的发丝毫无端正可言。
唯独她脸上的笑,似潋滟晴方好,明媚不忧伤。
江晚樱笑道:“魏公子,真巧。”
魏尧稍愣了伙,看清她眼底的神色后,他才笑道:“摔了?”
“是啊,我也忒不小心了。马马虎虎的连嬷嬷都不想教我规矩,总是不似那些大小姐的。”
江晚樱嘴上这般说,却笑的灿烂。分明就是不在意这些东西,又偏偏不肯骗他。
魏尧温善的眸子亮起晶莹的光,如弱水三千一般腻着她。也不藏着掖着自己的情绪。
看的江晚樱只避讳的移开目光,叹了声好长的气。
他学着她的语气说道:“巧了,魏某也不似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公子哥,和不学无术的江姑娘是不是般配的很呐?”
文兰连忙插嘴道:“小姐,奴才该替你梳发了。不然待会儿得让人笑话。”
魏尧无奈一笑,沉默的看着江晚樱转身进了马车里。
他笔直的身子动也不动的立在那里,穿着素黑的衣裳,玉冠束发。雅致洁净又不失堂堂威风。
从边上进去的各家小姐公子哥,都是看了眼再走。
“那不是魏侯家的小公子么,怎么一个人在那。”
“待会能瞧见魏公子骑马,我要好生瞧瞧,定也是英姿飒爽的。”
“没点矜持。”
“……”
江五官听着外面诸多蜚语,不得不从马车里露出头来。
声音不大,原本就柔和:
“魏尧,你莫等我了。”
魏尧看着她藏在侧框里的头,笑道:“你如此避讳我作甚?我是会吃了你的肉还是喝你的血?”
江晚樱往里缩了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魏尧笑道:“你下来,就一起进去,我定不会说过分的言辞为难你。别如此躲我。嗯?”
他已恳求至此地步,确也没做错什么。
江晚樱羞愧不得,半遮着脸下去。叫文兰扶着想挡住他。魏尧侧身一绕就随到了她身侧。
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可永远挨不着边。
魏尧问道:
“你骑马么。”
“不会。”
“巧了,我也不会。”
江晚樱斜眼睐过去,又扯了别的:“魏公子没带伺候的人?”
他轻道:
“一人惯了。”
她点头道:
“也是,你们男子本就没多少不方便的。”
他突然一问:
“身子好些了?”
“嗯。”
江晚樱应了声,忽而又看向他调侃的目光。加快了脚步。
魏尧不紧不慢的跟着她,直至走到了里头入座的地方。
江晚樱随意在最边角的位置入座,魏尧也随之而下。同座几个不认识也叫不上名号的,都同魏尧寒暄了起来。
“公子是魏侯家的小世子?”
“正是。”
“魏小公子青年才俊,德才兼备。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魏尧清清淡淡的应着,没说多久没失仪态旁人已闭嘴了。只觉他太过疏离,也说不出什么亲近的。
江晚樱目不转睛的看着相续入座的人,脸上惊讶起惊讶落,眼里似有诸多疑问。
魏尧瞧瞧她又瞧瞧她视线处,默默道:“燕王好歹是皇亲国戚,就算是与太子有隔阂,两边的官员也不会失了礼数。何况本就是赛马这等小事,一向是无足挂齿的。”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也就一旁的江晚樱能听见。边上只听到蚊子声的人投来偷窥的目光。
江晚樱被他看出心声颇是难为情。索性睁着两只眼也不理他。
魏尧笑道:“看来你病好了很多。”
江晚樱笑道:
“我好的很。”
“哦?是吗。”
魏尧欲语还休的一笑,清朗的声音都带着调侃。
江晚樱瞧着他清逸温和的面容,忍无可忍的哼道:“你干嘛?”
魏尧好脾气道:“前两日我去江府拜访,你避而不见说是着了风寒,连床也下不得。”
“那是我骗你的。”
江晚樱道:“我这人嘴里从没句真话,叫你失望了。”
她如此理直气壮难免伤人,却是巴不得如此一般的态度。魏尧怎会瞧不出来她是刻意贬低自己。
但哪怕是撒谎,他也觉得十分率性。
“我自是知道的。”
魏尧淡定的在桌上倒了杯茶,冲她举起而轻轻一笑:“你大可不必担忧我会失望。”
栽了栽了,她算是栽了。
江晚樱可以十分确定和自信的说,她过去十八年从未有像如今一般无力可撒。
打从大楚灭亡后她搬来周国,周围就有不少还未娶亲的公子少爷要上门提亲。她早说自己有婚约在身才将人打发了去。
独独这个魏侯家的公子,三天两次往她家跑。都惹来不少闲话。
如今周国两帮相争,魏侯也不知站的那方。将来一朝失策她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她本来看魏尧为人正直又风趣幽默,很是乐意跟他打交道。
可她万万不敢当出头鸟,才使尽了法子躲着他。
谁知这人像是没脾气似的,比那狗屁膏药还有粘性。活像是量身定做来克制她的,叫她一点招数也使不出来。
江晚樱沉默半晌,终是装不下去了。
她轻声道:
“魏尧,你可知你爹是谁?”
魏尧听此一挑眉,好奇道:“是魏侯。”
江晚樱认真点头:“对。”
“他是你父亲,可也是周国的侯爷。如今燕王和太子的争端惹的满朝皆备。绕是万人之上的臣子也会有摔下来的一天,你难保自己不会粉身碎骨。可我已是一亡国人,不想再受到你们的牵连。”
江晚樱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她不想再出头充当任何的借口。
平平淡淡也好,卑躬屈膝也罢。她不想再出意外失去任何东西。
魏尧冷静的听她说完,在她平静冷漠的目光中露出了无奈,乃至苍凉的笑容。
他道:“我知道你小心翼翼的在怕什么。可我也不是想牵连你。”
她直接却温和道:
“魏公子何苦不能离我远点。”
魏尧道:“若只是君子之交呢?江姑娘又何苦不能成全我,我从无恶意。”
他一双丹凤眼都写满了真挚,纯净的不可思议。江晚樱难得见他这般直率无城府的男子。
翩翩少年郎,带着所有男儿该有的朝气蓬勃,率性而为。他确是太吸引人了。若是论一眼倾心,他混身都是资本。
江晚樱眸子微沉,无意移开目光。
文兰道:
“小姐。”
话语里有急迫,又逼着声音压低。
江晚樱抬头,顺着文兰的目光看向燕王那边。
太子朱鹤翼不知何时来了,正与燕王在说话。
江晚樱双目聚神,瞳孔放大。一双剪秋般灵俏潋滟的眼睛黯然一片。
魏尧心生疑惑,以为她害怕。温声解释道:“那是太子殿下。“
出口的声音有点哑,软而儒:
“他身旁之人?”
“嗯,穿短袍的是副营指挥使顾晟。长袍的那位是吏部左郎梁钰。你可是见过?”
听着她不曾耳闻的姓名,江晚樱眼有惊涛骇浪。直直看着某一个点,半晌眉目恢复淡定,好似什么也未瞧见。
她清冷道:
“没有。”
文兰也听见了魏尧的话,在江晚樱耳边私语道:“小姐,奴才不可能看走眼的。”
江晚樱摇摇头,抿嘴不语。直直的望着那边。
魏尧轻易的瞧出了点事,他不敢再打扰她,边上逐渐坐满了人却寂静无声。说几句话都是以干笑结束。
朱鹤翼与燕王寒暄后便坐入正中央,看起来毫无不妥。
并列与边上的位置坐无虚席,都供拥着最上方的人。前方是绿茵茵的草地,竖着壮实的马儿。可见今日晴空万里,又是一片艳阳天。
梁钰跪坐于朱鹤翼身边,挡着嘴打个哈欠。末了心虚的看向顾璟弈,却发现他双目涣散走神了。
梁钰偷笑两声,小声跟朱鹤翼打报告道:“殿下,顾老弟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对你有怨气?”
他话自是玩笑,可心不在焉却不会乱说。
朱鹤翼横眉一挑,颇是不信的侧眸看过去。
顾璟弈一边脸轮廓深邃刚毅,布满野气的眸子却没有往日的凌厉。而是低落无神的看着侧边何处,蠢蠢欲动。
朱鹤翼觉得神奇,却没有打断顾璟弈的视线。往那边张望几眼,除了男人便是女人罢了。
他笑道:“璟弈也该找婆娘了。”
“今日便是不错的日子。”
梁钰笑道:“让顾老哥与燕王赛马,在场之人瞧见他那英姿飒爽的模样,明日定有媒婆把门槛踏破。”
顾璟弈回头,朗声道:“梁老二,你皮又痒了。”
他声音低沉有力,像铁兵器碰撞而成,末了又变得清脆悠扬。
梁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打趣道:“顾哥哥胸膛得多有力,才能发出如此野兽的声音。小女子我已动心了呢。”
顾璟弈低低的目光凝视他,似有起身的动作。
梁钰双手一摊摁住他,连连摇头劝他道:“勿动勿动,你可是太子身边的人得注意言行举止。打人太粗暴了。”
他变脸极快好不讲究颜面,惹得朱鹤翼都笑了。
场面人数具齐,热闹非凡。各色人物在底下细声耳语。
燕王说了番寒暄的话,尽了地主之谊。命人从马圈里牵出马来,想赛马之人便换上骑装挑马。在草场上形成了独有的一道风景。
可见得燕王圈里的马儿一匹匹高大强壮,全都是大家之气。
朱鹤翼在数人目视下挑了匹白色大马,摸摸马儿温顺的杂毛笑的甚是开怀:“燕王好手笔,此等品种竟有数只。本殿幸的能沾沾福气。”
燕王脸上挂的笑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朗声笑了几声在边上与朱鹤翼说起官话。在场的人几乎是注意两人一言一行,怎么看都是君明臣谦的风范。
“顾璟弈你挑好了没。”
梁钰本在挑马,可看了顾璟弈几眼都觉奇怪。一边拽着马绳一边拉了拉他胳膊。可算将人视线引过来。
顾璟弈淡若如初的眼神看着梁钰,把手里的马绳放到了他手里:“我去如厕。”
他高大的身子缓步离去,虽是步伐平缓依旧威严不减。但那蠢蠢欲动的心思却是没能躲过梁钰的眼睛。
梁钰一个人拽着两匹马,一颗心被好奇填赤着。死死的盯着那个背影:“搞什么鬼呢。”
打从进来时便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岂是他平时脾气。
江晚樱扭过头,不当心就瞧见了在侧视自己的魏尧。暼眉一瞪他立马一笑。
魏尧清声道:“看我作甚?”
她反驳道:“贼喊捉贼。”
“听闻大楚人家家有马,你可会赛马?”
江晚樱笑道:“你不会的我都会。”
她笑颜如花,好像本该是这模样。俏皮又无谓,机灵又活泼。只叫魏尧稍觉亲近,又笑的开怀:“有机会比试比试。”
“嗯。”
“江妹妹。”
二人正在聊,有一个姑娘牵着马儿经过。婉柔笑着叫了江晚樱一声。
宋清雨平日就有大家闺秀的书卷之气,温温婉婉的如朵兰花。如今换上身骑装,倒添了分干爽。
江晚樱笑道:“宋姐姐,你何时来的。”
她倒是喜欢这姑娘,性子温和单纯。也算是与她交好。可家教管的严,生平难以看见几次。
江晚樱顿时心情都好了几分,挽着她手与她说着悄悄话。
魏尧不好参与姑娘家的事,站在那静等时被何家公子勾了去,只说要与他一决高下。
宋清雨望着魏尧一步三回头的背影,柔柔笑道:“我可是瞧出来了,魏公子甚是喜欢你。”
江晚樱点头道:“真巧,我也瞧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笑。
宋清雨半掩着嘴唇,笑起来都是娇娇羞羞。江晚樱却大方弯唇,月牙弯的白齿印着清澈的眸子,只是不可言说的写意。
“宋姐姐,我听说王家公子到你府上提亲了,你觉得他如何啊?”
江晚樱带着少女的八卦,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宋清雨眼里忽闪的失落,又坦率的无奈笑了:“如不如何不都是这样过了吗。时候到了要嫁人的。”
江晚樱为之不服:
“你表哥他?”
宋清雨顿了半晌,哑声道:
“父亲不同意,再喜欢也无用啊。”
江晚樱拍拍她手,娇软的声音冲她撒娇道:“他若欺负你你可别忍着,总归要有自己的主母风范。实在怕丢人我替你教训他。”
宋清雨不由得破涕为笑:“你这般说我反倒不敢嫁人了。”
江晚樱缓缓一笑,小声道:
“实在不行我教你些御夫术,顶用极了呢。”
宋清雨脸色一红,娇嗔了一声:“你年纪可比我还小,怎么尽没个正经。”
她毫无娇羞,理直气壮道:
“我是跟我后母学的,你瞧她把我爹治的多好。”
宋清雨稍做沉默,难为情道:“怎么个御夫术?”
“没事就撒娇,有事就流泪。反正你自己柔弱了他定然要怜香惜玉。何苦宋姐姐聪慧如兰,美貌媲花又如此温柔,哪个男人……”
江晚樱滔滔不绝的跟她传授知识,宋清雨忽然扯住她胳膊,嗓音提高叫了声:“顾大人。”
何穆大摇大摆的勾着魏尧的肩往人堆里去,笑的不怀好意:“看你这样子是把江姑娘搞到手了?”
魏尧淡道:“别胡说。”
何穆断然一笑,混身都是公子哥的不羁气息:
“你可别狡辩,她对我们一向是爱搭不理的,刚刚我可瞧见你们聊的甚欢,这是几个意思。”
魏尧默然看他眼,挥开他胳膊上的手,大步朝前去:
“省着点力气吧,年年都败给我尽会耍嘴皮子了。”
何穆追上去,半边肩都被身侧之人一撞险些栽倒。
他气急回头,看到一高大身影离去。瞧了瞧那结实的肩膀他甚是没脾气的罢了。只追着魏尧的身影去:“跑那么快作甚。”
宋清雨看见顾晟气势汹汹来时就吓着了,连忙扯了扯江晚樱袖子叫她打住私房话。
并欠礼叫来人:
“顾大人。”
江晚樱懵懵的看着那边,一时睁大了眼睛。无知的双眸潋滟晴方好,缓缓往后看去。
那高大的人影一逼近,连眼前的太阳都被遮住。只留余晖映在他的身边。金光闪闪的轮廓,凌厉冷沉的眸子,岂是一个气势可言。
江晚樱就像是头次看见这人似的,也梦里探花的欠身问好:“顾大人。”
双眸一低,心底未缓过神,像被人抽走了力气,肩膀微微发抖。
顾璟弈眉头蹙了蹙,朗声道:“我许你叫我了?”
也不知是他嗓音太沉还是脸色太冷,听他的话语都产生了他不悦的想法。
宋清雨胆子小,被吓的身子在发抖。估摸是顾璟弈身上那股带血的野气太逼人,她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承受不住。
江晚樱此时也好不到哪去。
她头脑发懵,身子发软,不知是激动的,还是被震慑的。
甚至半晌都觉得在梦里,不知这是自己幻想出的人,还是活生生的顾璟弈…
他沙场浴血奋战时积累的那股血气,靠近人就觉得很是压迫。
江晚樱头更低了,抿着嘴不知说什么。二人就像个鹌鹑一样抖抖抖的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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