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沉寂许久的钟府今日异常活跃。

侍女和小厮们穿梭忙碌,步履匆匆。每个人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

今日,许久未归的大公子钟以礼要回来了。

钟以礼二十有二,是家中嫡长子,尚未婚配。他自幼便胸怀壮志,志向是立下赫赫战功,辅佐家国。来京不久,便一路从偏将擢升到副统领,辅掌京师卫戍。

新官上任,他忙得已经有一个半月没归家。今日难得休沐,好不容易递了消息说要回来,钟夫人闻讯忙不迭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打算一家人好好团聚一番,庆祝大少爷升官。

全府上下最不高兴的大概只有婢女小秋了。虽说钟夫人心善,每逢宴会定是会额外给他们发赏银,但她本早已向府里批了假,准备回家探望久未见面的母亲。

谁料大公子突然回府,府里人手紧缺。管事的非但不准她走,还给她安排了更多杂物。她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厨房、庭院,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路过外院,小秋正好遇见了往正厅走的大小姐。

她身姿婀娜,走起路来如拂柳柔软轻盈,仿若天女,带着一堆丫鬟婢女,一群人浩浩荡荡。

小秋只瞥到了一眼,便紧紧垂着脑袋,立在路边,等着他们经过。

说起这个大小姐,真是怪事一桩。

她是钟府刚迁进京城时被招进来的,可是她清楚的记得,那时候府里并没有这位所谓的小姐!

准确说,是小姐并不存在。

当时府上的解释也并不让人信服——小姐因病在床,不宜外露。听竹居甚至装模作样地安排了几个洒扫的仆女,但每个人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说辞。

然而,大约半旬前,听竹居突然就热闹起来。她隔壁房的闺蜜悄悄跟她说,是小姐回府了,但也有从苏州便在钟府的老人神秘道,此小姐非彼小姐。

传言一时尘嚣甚上。

钟夫人听说后大怒,立刻杖责了那些传谣之人,并下令所有人不准随便议论,也不准在大小姐面前搬弄是非。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已经无人再敢置喙。

小秋回过神,静静等着一行人走过,又急匆匆赶往花厅传信。

高门的事与她无关,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这个月底马上要发的银两。刚好下个月有假,她带着月钱回去,再给她两个小妹带点她在府里攒下的好东西……

钟府正厅内,一张髹漆桌案横贯大堂,桌面光可鉴人。菜肴未上,但数只晶莹剔透的酒壶已先备好,玉壶中琥珀色的佳酿映着烛光,散发出淡淡的果香。

钟夫人和柳姨娘已经先到一步,正低声交谈。

钟志尔依偎在他亲娘旁边,摆弄着婢女给他拿的陶瓷机关鸟,拨动翅膀时,会发出清脆的鸣叫。

侍女打帘走进,行礼道:“小姐来了。”

钟薏缓步走来。对着坐在主位旁的钟夫人柔柔一礼:“娘亲。”

又转向下座的柳姨娘恭敬道:“姨娘好。”

柳姨娘颔首,细声问:“前些日子听闻你落水,身子可是大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柳姨娘。红叶来时和她说过,柳姨娘身子不好,常年待在她的小院中,鲜少出门。唯爱焚香礼佛,修身养性。

她抬眼望去,女人约莫三十,远山眉细长桃花眼温柔,但气色苍白,似有病容,穿得颇为素净,胸口挂了一串碧玉珠子。

钟薏微微欠身答道:“劳姨娘挂念,已无大碍。”

钟夫人向她招手,笑意温和:“来,坐到娘身边。”

待她落座后,柳姨娘抬袖掩住轻咳:“身子无碍便好,毕竟年轻,倒是容易复原。只是往后行事多加小心,落水之事着实令人担忧。”

钟薏垂眸,恭声应道:“多谢姨娘挂念,薏儿记下了。”

钟夫人闻言,侧头对柳姨娘道,“姨娘病体方弱,今日能出来已是难得,何必还费心这些琐事?”

柳姨娘侧身欠了欠体,目光又移向窗外,转着手里的念珠,“听闻花园那株梨花已然含苞,可惜妾身近来乏力,怕是无缘去瞧了。”

钟夫人闻言只是淡笑:“姨娘若爱那梨花,明日我便命人从枝头剪下几支,送到您屋中赏玩便是。”

柳姨娘忙低头行礼道:“多谢夫人垂怜。”

钟薏刚落座,钟志尔便悄悄溜到她身旁,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阿姐,阿姐,陪我玩吧!”他小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软软的,嘴巴嘟起。

钟薏抿唇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温柔道:“怎么了,志尔?”

“我闷得慌,想和阿姐玩。”钟志尔蹭了蹭她的袖口,趴在钟薏耳边说悄悄话,“今天家里那么多规矩,真烦。”

钟薏抬眸看向厅内那些正忙碌的婢女,也小小声回:“不可如此说,今日是哥哥回来的好日子,你这话叫别人听见如何是好?”

钟志尔六岁,还在口无遮拦的年纪。

他嘟囔了下,“我知道啦,”他忽然又拉起钟薏的手,“阿姐,快带我去看看那只小猫!我想摸它。”

前几天他们在听竹居后院发现了一只还未断奶的小猫,母猫不知所踪。

钟志尔喜欢小动物,但柳姨娘曾经被猫抓过,还因此落了胎。从那以后便不准菡萏院出现任何和猫有关的物什。钟薏见那猫儿可怜,便亲自抱了回来,天天用羊奶喂着。

她笑着点头,心底一片柔软,轻声应道:“好,等宴会结束我们一起去看,猫儿肯定也想你了。”

他眼睛一亮,蹦蹦跳跳跑回座位上,又回头对姐姐喊道:“那就一言为定!”

钟夫人在旁边听见他俩约定了什么事,目光慈爱:“小志尔真喜欢你这当姐姐的。”

又过了一会儿,侍女匆匆进门禀告:“大公子已至琼花街外,预计即刻到府。”

钟夫人闻言,微微一笑,起身:“那我们便出去等着吧。”

一行人在钟府正门前将将站定,钟老爷才从书房赶到,急问:“鸿鹄呢?还有多久到?”

鸿鹄是钟以礼的字。

话音刚落,钟夫人眉头蹙起,婢女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势浩大。

“爹,娘!”

来人声如洪钟,从马背上轻跃而下。旁边候着的小厮连忙牵过马绳。

钟薏打量着这个同胞哥哥,眉色浓重,眼眸锐利,脸颊边有一道浅浅疤痕,身高八尺有余。刚从军营回来,黑色盔甲还未换下,在夕阳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并非眉目英俊,却有沉稳如山的气质,长年在军队的锤炼又给他添了一股肃杀气息。

“怎么这么隆重?”他哈哈笑着,看见一家老小都候在门口,浑身气势一收,“若是不知,恐怕真以为我中了状元回家呢。”

两人目光对上:“小妹,”钟以礼神情不变,带着寻常兄长的关怀,“身子可好?”

钟薏仰头看着他,也露出喜悦的笑:“谢谢哥哥挂念,我已无碍。倒是哥哥一路归来,辛苦了。”

两人仿佛无数温情兄妹一般,言语间温柔如水。

家宴在一片和乐中进行。席间,钟以礼显然成了焦点,好脾气地回答家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连钟志尔奶声奶气的提问都没略过,逗得大家一片欢笑,气氛融洽温馨。钟夫人不停给他夹菜,眼神关切心疼,面前大白瓷碗被堆了一座小山。

钟薏看着热闹的一切,小口用着膳,偶尔回应几句,初见到亲人的喜悦却随着盘中的冷炙逐渐褪下,心中有些游离。

觥筹交错灯火中,她目光落在了钟以礼的身上。他眉目间总是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从容,无论说话或举杯,皆显得波澜不惊。这位亲兄长,看似对她关怀备至,言辞温和,却总是透着一股难言的疏离。

难道自己是自己太敏感了吗?又或者,失忆前和他有什么龃龉?

月色澄澈,钟薏坐在后院的竹椅上。今夜她未喝酒,现在神志无比清醒。

她静静看着小猫在草地上玩毛线球,刚捡来时只有半掌大的猫儿,连奶都不会喝,现在已经可以跳起来捕猎了,白白的肚皮被微黄的廊灯照得滚圆。

钟志尔踩着月光跑进后院,气喘吁吁地停在她面前,兴奋地喊道:“阿姐,我来了!我们来看猫吧!”

她浅浅一笑,纤手指了指小猫:“它正等着你呢。”

“都长这么大啦!”钟志尔迫不及待地蹲下去逗弄那只小猫,胖乎乎的小手拨掉猫毛上沾着的草粒,边摸边念叨,“阿姐,你真厉害,它都不怕你。”

“许是因为我每天喂它吧。”钟薏视线落在他专注的小圆脸上,不觉生出几分暖意。

钟志尔玩得正开心,忽然抬头,稚声道:“姐姐,你怎么会突然回来啊?”

钟薏一怔,轻声问道:“突然回来?这话从何说起?”

“就是……”钟志尔抿了抿唇,挠挠头,一脸天真,“之前你一直不在家嘛,后来突然就回来住了,还生了大病。”

钟薏坐起,眸光微敛。她极想继续脱口问下去。然而,她看向周围,侍婢伫立在不远处,红叶翠云不在,她不确定刚刚有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对话。

现在实在不是一个继续问下去的好时机。

她假装没在意他的童言童语,忽然低头,目光落在被钟志尔摸得昏昏欲睡的小猫身上:“天色晚了,连小猫也该歇息了,”又温柔地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志尔也该回去了,不然姨娘会担心。明天再来,好不好?”

钟志尔撅着小嘴,虽然十分不舍,但他自认自己是个乖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被丫鬟牵走了。

看着钟志尔离开,钟薏站在原地,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强撑着靠在旁边的廊柱上。

她心中已掀起滔天海浪,醒来后便浮在心头的疑云从未真正散去,今晚弟弟的这番话让她越发确信自己的失忆真的另有蹊跷。

这些天自欺欺人拼凑的可笑记忆直接化为满天齑粉,她无力再告诉自己这场失忆真的只是她的一次失足。

“小姐,夜色尚冷,不如回屋吧。”

钟薏回头,红叶站在身后,正给她披上狐裘。

钟薏借着冷淡月光看清她的脸,温顺得无懈可击,甚至透着几分讨好。然而那双眼睛让她难以捉摸——是忠心?还是隐瞒?

钟薏握紧手心,长长的指甲掐入掌中,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容:“确实有点冷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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