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燕子风筝,一只素色元宵风筝,和一只红鲤形状的筒式风筝,你觉得哪个能先飞到十丈高的红标处?”
盛春朝眨了眨眼,老老实实按照宋景舒的描述想象那三只风筝的样子,沉吟片刻后道:“我猜是燕子。”
宋景舒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意外:“为何这么猜?”
盛春朝微微一笑:“小时候和翠微玩风筝,比谁飞得更高,我每次都用燕子风筝把翠微甩得老远。”
宋景舒于是也跟着笑起来:“不错,燕子风筝的确很厉害。”
说着,宋景舒忽然语调一转:“又出现了一只名叫毒娘子的风筝。”
“嗯?”盛春朝兴味盎然回道:“是什么样子?”
宋景舒不答反问:“毒娘子本人也会好奇毒娘子的长相?”
盛春朝单臂撑着石桌,缓缓直起身来,声音像是要被晒化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这很奇怪吗?比起我,原本是状元之后莫名入了骁骑军,回到老家却不公开自己身份的人才更奇怪吧。”
宋景舒一时不答,盛春朝也不着急,眯着眼细细感受打在脸上的凉风。正值临溪县特色风筝节第一天,纸糊的风筝在空中被吹得猎猎作响,混着男女老少的遥遥笑语。吵闹,却也舒心。
“若是再来一次,你可曾后悔求得重生秘术?”
“春朝。”
盛春朝的笑意当即僵在脸上。
眼前本该是墨泼般的浓黑,却骤然被一大片张牙舞爪的火焰占据,火舌漫过地毯,攀上床幔,将相宜殿里里外外淹没在火海里。
被淹没的还有自己……
盛春朝不动声色垂眸,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要不是重生秘术,我原本也是将死之人,如此这么来一遭,既能保全母族,还能报仇,为何要悔?”
宋景舒提高音量:“可错不在你!”
“错在我!”
盛春朝轻声道:“错在我。”
“要不是我当年瞎眼看错人,还一意孤行帮傅渊做了那么多事,翠微就不会被乱棍打死,母后也不会……”
从官家嫁入皇家,矜贵高傲了半辈子的母亲,手握凤吟却温和知礼,从未对下人说过一句重话,可却在本该享儿女之乐的年纪,为了女儿不惜给太监下跪,将好话说了尽。
盛春朝说不出口,只好咬着牙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指甲扎得手心有些疼,松开时手还无意带着颤,凉风本欲填满空荡的手心,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那手掌很是宽厚,指节也长,十指相扣时有种被完全包裹住的感觉。盛春朝心觉失态,正不知所措时,脸上传来略微粗糙,却很轻柔的触感。
“坏人作了恶,为何要你承担后果?又为何要你背负这莫须有的骂名?”
“你的感情纯粹又热烈,而他虚情假意处处算计,是他配不上你的真心。”
盛春朝本不想再哭,可泪水偏要像断线的珠子似的,一滴接一滴落。如此这般已经足够窘迫,偏偏不远处传来一个带着口音的男声:“你这人怎的把娘子气哭成这样?还不好好哄哄。”
反应片刻后盛春朝才意识到那人是在对宋景舒说,解释的话还没想好,身子便被扶着靠近一个宽厚的怀抱,宋景舒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清晰可闻。
“是我的错,我一定好好哄。”
“大男人让自家娘子哭鼻子,真是丢人,你家娘子就算要打你骂你,你都得好好受着。”
与男人同行的女人是个嗓门大的,听起来颇有几分指责的意味。宋景舒把这些通通应下,盛春朝闻言皱眉,没怎么用力就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出来。
胡乱抹了几下泪,盛春朝正色道:“他们是不知者无过,可你本知道真相不是如此,却顺水推舟,这般轻薄无礼,也是宋状元的一贯做派吗?”
若是十几岁的盛春朝,定会被宋景舒这番做法感动得稀里哗啦,而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现在的盛春朝还清晰记得,自己在另一个男人那里跌过跟头,即便现在面对的是井绳而不再是毒蛇,盛春朝也不敢轻信了。
“公主说的是,是在下唐突了。见面约会尚要在求得女方准许后,按照规矩一步一步来,更何况更换称呼这般涉及嫁娶的大事。是在下忘了礼数。”
此话一出,方才那种轻松惬意的氛围瞬间荡然无存,对方将称呼从“春朝”换成了“公主”,在两人之间划出那条名为身份的线。盛春朝本该因自己的清醒理智感到庆幸,却不知怎的心口直发闷,像是压抑了一场暴雨,郁郁沉沉却又无处发泄。
“……其实表明心意的话,在下曾对公主说过,只是公主忘了。”
盛春朝正失神,留意到耳边声音时只捕捉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尾音,但那语气中的失落却能听得分明。
“你说什么?”
“林姑娘,宋公子。”
这声音来得突然,虽说相处几次下来,盛春朝早就知道周府车夫是个冷冷淡淡独来独往的人,但还是被这突然一遭吓得不轻。反应过来后盛春朝赶紧用袖子胡乱擦了泪,应声道:“何事?”
“何事?”
和宋景舒的声音同时响起,盛春朝说完后才注意到。捏着衣角的手紧了又松,盛春朝只能咬着唇沉默以对突然弥漫开的尴尬。
“府上小厮来报,夫人在涵光书院遭毒娘子杀害,事不宜迟,我先送两位回去,之后便要赶紧赶去,帮忙准备夫人火化事宜。”
毒娘子本人表示很迷茫很凌乱,自己好端端就在这坐着,一没制毒二无交易,何来杀害人一说?
再者说,方才公堂上自己借断齿藤叶洗清罪名时,周夫人还曾提出过疑问。这中间不过隔了几个时辰,周夫人怎就成了毒娘子手下魂?
一口咬定周秉苏是被毒娘子毒死的周知鹤,突然死于毒娘子之手的周夫人,还有如此匆忙就要火化的“尸体”……盛春朝隐隐觉得这中间必然有什么联系,当机立断道:“我们也去涵光书院看看。”
话一出口盛春朝才想起方才和宋景舒闹了不愉快,现在又怎好左右别人的行动,于是赶紧改口道:“我去看看。”
盛春朝头一次感谢自己看不见,也就不用知道宋景舒此刻是何表情,但若是心头的沉重感能轻些,或许抬手撩发这么简单的动作,盛春朝就不会做得那么僵硬了。
也许是因为盛春朝眼睛不方便,周府车夫突然沉默下来。一阵凉风吹过,阴云蔽日,周身温度也跟慢慢着降下来,隐隐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空气中流通。
片刻后,盛春朝幽幽道:“现在怎的又不着急了?”
方才催着让人回去,现在却又刻意沉默拖时间,那周夫人之死的内幕,这位车夫也必然知晓……盛春朝正这样想着,耳边忽地察觉到细小的出鞘声。
是短剑的出鞘声没错,拇指稍稍用力拨弄便可做到。如此大庭广众下,对方此举的目的定不是取人性命,但若是自己受了伤,那便无法前往涵光书院,周夫人的死也便无从知晓了。
盛春朝背后有些冒汗,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脱身之法,这时一旁的宋景舒发了话:“驾车太慢。”
“公主,事急从权,多有得罪。”
附耳的低语转瞬即逝,紧接着手臂上传来不由分说的力,破风声在耳边作响,脚下忽然腾空的感觉并不让人觉得不适,可腰间却是一反平常的空荡。
让人不得不注意,不得不在意。
甩下车夫后两人一路无言,盛春朝努力把思绪放回在正事上——
传闻中的毒娘子一向神龙不见首尾,那些死于其毒的人究竟是毒娘子亲自动手?还是被别人借刀杀人都尚不可知,却在小小的周家短时间内接连出现,很难不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更何况盛春朝本人就是毒娘子,其他人买了自己制的毒,用后为洗脱罪疑便把锅扣在自己头上,这无可厚非,毕竟人家花了钱的。可这件事上盛春朝只有背锅毫无回报,还是连续杀害两人的惊天大黑锅,叫人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为保学生有片安宁清净的学习之地,涵光书院建于北山脚下,绿树荫里。还未到时盛春朝便远远闻到浓郁的凌霜花香,而这味道相比于周府的凌霜花更加清新淡雅,并不让人觉得太过浓郁。
这次轻功的时间略有些久,盛春朝脚落地时还有好些不真实感,所幸手臂上的搀扶感并未消失,可也只停留在了手臂上。
书院里出现了命案,最坐不住的自然是学生。被拉着穿过小桥时盛春朝便听见错身而过的学生正念叨着“山长夫人”“毒娘子”之类的字眼,于是连忙问道:“这位同学,请留步,可否告知山长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学生都是女孩,见盛春朝并无恶意,便七嘴八舌交代了事情始末:自周山长遇害后,涵光书院便交由山长夫人暂时打理。今日山长夫人也同往常一样,来到书院后便去了山长室。
可学生们正上课时,忽然听见山长室附近传来惨叫,待几个跑得快的学生赶过去时,只看到一脸惊恐的丫鬟,毒发身亡的周夫人和房梁上一闪而过的毒娘子背影。
盛春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忙追问道:“由此说来,那几个最先赶到的学生看见了真正的毒娘子?可否描述一下毒娘子的模样?”
“我们也并未亲自看见,都是听同学说的。她们说毒娘子穿一身黑衣裳,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浑身散发着阴郁的不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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