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孤苦穷困的女子提供庇佑学艺之地不过是个幌子,学艺并非是谋生所用,而是为了讨好看中她们的外来者。外来者借参观之名,实则挑选,赞言便是暗号,当夜这位姑娘便会被送到那人的斋舍。”
盛春朝还是不敢相信,质疑道:“可我们一开始路过的那些讲舍还有教人治水调香之法的,这些也是?”
宋景舒不言,但沉默似乎已经给出答案。
片刻后,宋景舒才接着道:“而这还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些姑娘入学得早,此前也从未有人教过她们何为是非黑白。她们明明心中不喜这些,可不知道这是错的,便忍耐受之,还希望施暴者能予以恩惠。”
凉意从脚底止不住往头顶窜,把整颗心冻得拔凉拔凉的,盛春朝不禁悲从中来,故事始末说完不过几息,而这却是无数女孩噩梦般的十几年……甚至一辈子。
“涵光书院创建已有二十余年,期间前往参观的官员商贾、文人墨客不计其数,竟然无一人敢揭发此事?”
要说匡扶正义者,历朝历代无一不有,但能在百姓心中留痕的也不过寥寥。且不说这正义之士心智是否坚定,若是身无权势也不过有心无力,恐怕还会引火上身……久而久之,如此荒诞无度的地方,就这么安然无恙地留存到了现在。
“在房顶上!”
忽然一声暴喝唤回思绪,盛春朝猛地回神,宋景舒厉声道:“被发现了,我们先逃。”
这么说完,盛春朝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揽着站起身来,破风声自耳边响起,将那些呼喊威胁吹得支离破碎。
待稳住心神后,盛春朝才终于能开口:“可以先找地方躲躲,崔尚书派了人来,应该也快到了。”
宋景舒并未多问,足尖借力轻点后又在屋檐上跃出数十米。追兵还在紧追不舍,盛春朝遥遥听到一声浑厚的“放箭”,登时汗毛倒竖,当机立断道:“不能再逃下去了,先躲起来,实在不行就绕路回斋舍。”
箭矢险险擦过耳廓,火辣辣的疼意顿时从耳朵处传开,盛春朝无暇顾及伤势,内心已是焦急万分:要是能帮忙做些什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偏生自己是个瞎子,连基本的帮忙看路都做不到……
箭矢速度极快,划破空气时声音更为干脆凌厉,盛春朝很快捕捉到那一丝不寻常,飞快道:“左后方,躲开!”
宋景舒手臂使力,盛春朝被搂着生生转了方向,破空声自肩侧而过,瞬息间又有几只箭矢逼近,宋景舒低声道:“我们下去。”
盛春朝还在凝神辨别着箭矢的动静,闻言迅速伸手钩住宋景舒脖颈,紧接着长剑出鞘,瓦片劈里啪啦碎开的声音好似就在耳边,分明是在下坠,可并没有沉重感,身子像一只小鸟般轻轻巧巧地落了地。
即使已入夜,有人住的屋子里也该有些热气,可这里像是被冰封数年,寒气直直往骨子里渗。盛春朝没忍住打了个哆嗦,问道:“这是哪里?”
宋景舒的气息不过在身侧几步之遥,回答却是从面前数米开外传来,那三个字轻得像一阵叹息,带着虚脱过度的无力感,幽幽落在空中。音色分明是个小女孩,却让人听不出丝毫朝气。
“禁闭室。”
也许是见两人没有回话,那个声音又道:“这里是禁闭室。”
气氛莫名有些阴森,盛春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友善:“姑娘,你为何在此处?”
宋景舒忽然开口,声音打在空旷的四壁之内:“她是涵光书院的学生。”
“不听话……就要关禁闭。”小女孩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了抑制不住的哭腔:“你们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说好只关一晚上的,可是已经又过一天了,是因为我凌霜花收得不及时才罚我的吗……”
盛春朝的心好似要跟那哽咽的声音一起碎开,忙放软声音安慰道:“不怕,我们是来带你出去的,这个哥哥会轻功,三两下就带你飞出去了。”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可声线却越发颤抖:“真的吗?那我能……能不能不回来了?我不想他们摸我,我也不想……”
“不会的。”盛春朝赶紧说:“不会再回来,也不会有人再伤害你。”
盛春朝深吸口气压下突如其来的泪意,道:“晚煦,崔大人说过会在门口安排接应的马车,你先带她出去。”
这个小姑娘绝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再加上盛春朝行动不便,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可追兵不知何时就会找到这里,一旦盛春朝被发现,后果将不可预料。
短暂沉默后,宋景舒道:“躲好,我马上回来接你。”
盛春朝应了“好”后,宋景舒便不再犹豫,带着小姑娘从方才的入口灵巧跃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盛春朝总觉得这屋子里好像更冷了些,风吹不进来,光照进来,像是个与世隔绝的阴湿地狱。
墙壁由石砖铺就,摸起来并不光滑,角落处长满青苔。盛春朝沿着摸过一圈,惊奇地发现着间屋子里连一张凳子也无,真要让半大的孩子在这里关上整整一夜,没有毛病也得待出毛病来。
指尖隐隐传来摇晃感,盛春朝心觉不对,摸索几番后果然发现其中有一块砖是松动的。砖块轻巧得有些过分,盛春朝没费什么力气就取了出来,果不其然发现不寻常之处。
寻常砖块乃是泥土沙石制成,而这块只在表面由泥沙覆盖,其内是一块稍长的石头,尾部光滑圆润,若是大小再合适些,很适合作为磨碎香料的香杵。
若非是在这屋子里仔细搜查,寻常人很难发现这点端倪。如果方才那个姑娘所说不错的话,此地应是关所谓“不听话”的学生禁闭的地方,这么说来,藏这块砖的八成就是学生们。
即便如此,现下也还有诸多疑点,盛春朝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一墙之隔的屋外隐约传来刻意收敛的脚步声,虽然步子落得谨慎,但声音依然杂乱,明显来的人数不少。
极有可能是刚才的追兵已经找过来,可这屋子里连家具都没有,更别提能供人躲藏的地方。盛春朝手心冷汗直冒,所幸刚才摸索一番发现屋门并不明显,和墙面相差无几且缝隙极小,所以他们要破门而入应该还要花些时间。
盛春朝干脆把那块假砖拿在手里,然后找了角落蹲好。那些脚步声在寻常人听来很容易忽视,但落在盛春朝耳里却格外清晰,“咚咚”地敲在心上。
太过被动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像是案板上等着下油锅的鱼,盛春朝只能把手里的石头捏紧,仿佛这样就能心安些。脚步逐渐近了,盛春朝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睛也不敢轻易眨动,破门声也许是在半刻后,还是在下一瞬?
屋内空旷,门被推开时的轰隆声明显得有些过分。盛春朝心头一凉,不抱希望地想着若是把这石头丢出去能砸中几个人。还好屋子里光线很暗,那群人并未轻举妄动,可很快响起的男声毫不留情打破盛春朝最后一丝幻想。
“放箭。”
糟了!
已是避无可避,盛春朝说不清是就这么被扎成筛子更好些,还是走出去被抓住更好些,但或许周旋一下还能争取一线生机。这样的想法刚冒头,忽而一阵劲风袭来,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展开,竟是直接把箭矢纷纷扫落在地。
气流冲散了身前人的气息,还好怀抱一如既往温暖可靠,被整个拢进怀里时盛春朝才发觉后背已经湿透。虽说这般劫后余生实在惊险,但好在这次……他及时赶到了。
盛春朝还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两人要从箭雨中逃生也并非易事。电光火石间,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在屋外响起,兵刃相接直指要害,光从声音根本分不清哪方更胜一筹,不过既然是崔尚书手下的人,必然不会比涵光书院几个护院身手差。
“先出去。”
宋景舒垂下头说话时热气会全扑在耳朵上,盛春朝早已熟悉无比。即可便如此,那股痒意还是如约而至,顺着尾椎骨直往上爬,激起后背一阵战栗。
“先等等,”盛春朝赶紧制止道:“这是间密室,外面的房间值得一看。”
于是两人便安安静静地等着,将刀剑划破皮肉引起的哀嚎声悉数收入耳中。约莫半刻后,动静渐止,崔尚书的声音久违地响起,却罕见地带了些惊奇和揶揄——
“两位这是?”
“嗯?”
盛春朝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还被宋景舒搂在怀里,顿时像被丢进锅里的虾子般赶紧跳开,急忙道:“我们这是……”
“不必解释,不必解释……”
崔珩之笑得爽朗又舒然,可越是这样,盛春朝越觉得窘迫,偏偏张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将手捏成拳,在宋景舒的腰上落下一锤泄愤。
后者颇为夸张地“诶哟”一声,但并未抱怨,笑声听起来略有些憨。盛春朝干脆放弃挣扎,还好崔珩之并未过多纠缠,得知两人要再留片刻也没犹豫便答应下来,很快便清理好战场带人离开了。
这下没有人在看,盛春朝莫名有了底气,质问道:“方才为何不解释?”
宋景舒也跟着稍稍严肃了些,一本正经道:“你之前说,不知情者才需要解释,但崔尚书知情,所以可以不用解释。”
盛春朝心底似乎有了猜测,但偏偏不愿先说出那几个字,于是先一步错开身子,摸索着走向门口的方向,装着糊涂问道:“崔尚书知道什么?”
宋景舒紧随其后:“知道我……”
对方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心底的期待落空,盛春朝有些不满,追问道:“知道你什么?”
宋景舒的语气突然冷下来,带着憎恨和狠厉:“真是个畜生!”
盛春朝微微瞪大眼,可还来不及挑对方这话里的毛病,面上的自然轻松之色顷刻间荡然无存。
密室门口里方才两人所处的位置不过几步之遥,一只脚堪堪踏了出去,盛春朝便闻到了一种和蚊香味道很相似,可明显更为醇厚馥郁的香气。
和那香杵上残渣的气味一模一样。
“快,掩住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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