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
陌生的天花板。
永远都是陌生的天花板。
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丝熟悉而舒心的淡淡茉莉清香。
她已睁开双眼,睫毛纤细而低垂,眼角微微往上翘,那本来是一双典型的桃花眼,应如秋水,应含情脉脉,如今却是淡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天花板,淡得如同这寒冬之中早已结冰的湖面,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再让她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你醒了。”
那也是一股淡淡的声音。淡淡的,却足以让人听出其中的欢喜之意。
“你的饭要糊了。”
“什么?”
“你的饭要糊了。”
床上的人依然淡淡的,如轻烟般,悄无声息来到凌氿的身旁,将灶头上的饭煲放到一旁,揭开盖子,拿起勺子把还没有糊透的饭仔细挑出来,装在瓷碗里,动作一气呵成,熟悉得仿佛她才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
很快,本来糊糊的饭焦味,变成了让人胃口大开的饭香。
“让我来吧。”
她很自然地接过凌氿手上的锅铲,望着锅里那条煎得七零八落的鱼,也没有皱一点眉头,只是慢慢地倒掉,重新洗锅、刮鳞、热油、煎鱼,直至看见外表变成一种可口的焦黄色,才兜起来放在碟子上。
凌氿不知何时开始便已舒舒服服坐在椅子,桌子上放有一套紫砂茶具,茶壶里已然泡着清香的茉莉花茶,茶香淡然却足够诱人。她独自倒了一杯,浅绿色的茶汤之中,倒映出一种奇异的疲倦目光。
凌氿的目光中只有一道倩影,女子的头发苍白如雪,随意散开,仅仅及腰,手臂挥动之时,长发飘摇,却隐隐露出满是伤痕的后背,有些伤口还是之前她处理过的,仅仅止血,可是她似乎并不在乎,也似乎不知道何为痛苦。
一瞬间,凌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本不应该产生的痛苦。她想起自己以前也曾有这样子的生活,她想起自己也曾被血液浸透衣服,血腥味就如瘟疫般如影随形,也想起那些死在她面前痛苦而扭曲的眼神,她看着他们死去,却无力拯救,脑海里那些尖叫声如今还历历在目。她只能挥剑,一直挥剑,一直杀人,企图摆脱当年的绝望。她曾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可越来越严重的虚脱感、疲惫感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双手竟然沾染了无数鲜血。她感觉自己疲倦得就像淹死在水中的鱼,她几乎已忘记如何拔剑,就像那条忘记如何在水中呼吸的鱼。
于是,她终于产生了那一个疑问。
人,为什么要杀人?
她不知道答案,更不可能找得到解决方法。所以,她只能重新回到这地方,只能默默喝着茶,喝着一杯又一杯的茶,目光悠远,不断回忆着过去,企图再去寻找那一段温暖,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忽然闻到一种再平凡不过的饭菜香味,她下意识抬头,刚才正在下厨的女人如今已坐在她面前,不知何时,桌子上的茶壶已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几道农家小菜——蒜蓉生菜、番茄炒蛋、清蒸鲈鱼以及玉米甜汤,还有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你,很香。”
女子轻轻说了一句,语气之中依然是淡淡的。
“是茶。”
凌氿轻轻喝下最后一口茶,暖暖的茶水入肚让她整个人突然无比放松,她忽然有种奇妙的想法——她煮的菜也一定非常好吃。
于是,她笑了,就像梅花一般,为有暗香来。
女子递过来一双木筷,这时候凌氿才看清她的手,那不是一双细腻光滑的手,相反,那是一双粗糙宽厚的手,手中还有不小的老茧,只有经常做农活的人才会有的一双手,但是不管如何,这双手足够温暖,足够有力也足够稳,所以凌氿接过了筷子。
夹菜,吃饭。
整个过程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咀嚼声在赞叹着饭菜的美味,赞叹着女子厨艺的高超。
“你为什么要杀我?”
凌氿忽然放下了筷子,凝望着面前的女子,而此时女子那如雾般的眼眸也刚好看着她,二人目光交接,一瞬间打破了原来平静而温暖的平凡。
“我为什么要杀你?”
“懂杀人的人,自然也清楚被杀的滋味。”
“我没有刀,没有剑。”女子轻轻挑起一根鱼刺,随手一弹,青葱般的手指灵巧而有力,“我如今更是不着寸缕,我应该怎么杀你?”
“杀人,有很多种方式。”
“你会多少种?”
血。
血慢慢渗透了出来。
远远看上去就像衣服沾染上了一点微红。
凌氿的右手已闪电般探出,两根手指精准夹住了那根直冲而来的鱼刺。可下一秒,一股暗劲猛然从鱼刺中炸出,瞬间冲破她的指力,刺进她胸口的经脉。
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横在二人中间,像一道奇异的天险,偏偏这一道天险却连一根薄薄的鱼刺都拦不住。
她后背已然渗出了冷汗,脑子还在飞快思考——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精准的内力控制,她是怎么做到的?理智瞬间让她意识到,眼前这女子武功已不是自己能撼动一二的。
凌氿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她清楚,如今,只有一种办法——等。
女子望着看上去依旧平静的凌氿,表情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欣赏,没有任何开心,也没有任何失望,她只是默默吃完剩下的饭菜,甚至轻轻打了一个饱嗝。
“我劝你,不要挣扎。越是挣扎,那一根鱼刺就越快刺穿你的经脉。”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杀人,尤其是不喜欢杀人的人。”
“偏偏,你的命就是我救的。”
“树林外,曾经有一个村庄,你记得吗?”
“我记得。”
“你,选择了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去。”
凌氿无从得知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子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她已经转身离开。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刺痛,这种刺痛远比任何一切伤口都要疼,都要痛,仿佛整个人从心脏部位开始支离破碎,她忽然很疲倦,疲倦得再也不想睁开眼睛,疲倦得几乎要放弃思考。
于是,她真的做了一个梦。
她重新回到了曾经那个安乐的村庄,看见那个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少女在向自己招手,她的笑容充满天真与希望。她看见自己从树荫下走出,想要伸手去拥抱,就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手指之际,一把剑,一把锋利的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也刺穿了少女的心脏。
很快,一切都消失,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一滩鲜血。就在这一刻,曾经的女子和面前的女子的面容居然慢慢重叠,化作一个名字,一个她早该想起来的名字——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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