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杀了我。”
剑,一刹那往后收,然后刺了出来,很慢很慢地刺了出来,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一如当年那一剑,只不过如今这一剑正朝凌氿的眼睛刺来。
相同的剑招。
相同的木剑。
相同的二人。
凌氿并没有闭上眼睛,细长的剑尖直面而来,这把她保存已久的木剑,竟比她想象的还要锋利,自己的心脏深处已疯狂刺痛。
剑,停了。
风,扬起她的黑发。
“无常已经杀过你一次了。”阿清将木剑插入地板,松开手中的令牌,手掌轻轻贴着凌氿的脸颊,“父亲的剑,不是用来杀人的,更不是用来杀你的。”
“我并没有原谅你。”阿清看着凌氿的眼睛,那本是一双黯淡得几乎要熄灭的双眼,如今却有了一丝希望,“但是,你欠的,已经还了。”
凌氿顺着阿清的手指,看到自己的胸口,此时自己的胸口也仍有点点鲜血渗出,这一击不仅断了自己的经脉,也透穿了自己的身体,毫无疑问之前那一击能了结自己的生命。
但是,她还活着。
活着,便有希望。
毕竟,夜,还很漫长。
“所以,我的剑呢?”阿清问,“我找了很久。”
“烧……烧了。”
“烧了?”
“对。”
凌氿和阿清共同望向炉火,火光映得二人的脸忽明、忽暗。
“要不,我还是杀了你吧。”
“……当年那把,还在。”
房间。
阿清背对着凌氿,侧躺在床上,月光洒在她白色的长发,梦幻得如同一只小精灵随月而来,凌氿在一旁能清晰感受到她心跳,规律有力的心跳,能嗅到她身上沾染了淡淡的茉莉花清香。只要再靠近一点,她就可以将这温暖的身体拥入怀里。
凌氿忽然开口,“明天,我们去扫墓吧。”
“好。”
凌氿听见阿清的心跳在一瞬间漏了半拍。
“晚安。”
清晨,东方既白。
阿清在床上睁开双眼,那雾一般的双眼此刻清澈如秋水,她能感受到凌氿均匀的呼吸,而这个此时熟睡的女人昨晚却做了一夜的噩梦,浑身冷汗,此刻凌氿的手仍然搭在她的腰间,阿清甚至能感受到她那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得飘到自己身上,让她颈间不禁一痒。
她摸了摸眼眉的伤疤,伤口已在不知不觉中愈合,却留下了褐色的疤痕,后背也已不再灼烧一般疼痛,自己的体力也逐渐恢复,这一久违的温暖被窝让她甚至有点不愿意起来。
阿清还是起来了,她轻轻地放下凌氿的手,慢慢掀开被子,披上一旁的白裙,一切动作都是轻手轻脚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你要去哪?”
一只温暖的手爬上阿清的臂弯,这双手苍白而光滑,没有一丝瑕疵,而伸出这双手的凌氿仍躲在被窝里,眨着眼,眼圈微微淡紫却仍闪着光,看上去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煮早餐。”阿清指了指,“我听见你的肚子在叫。”
“我这里有面,有鸡蛋,可以煮鸡蛋面。”
阿清看着凌氿的脸颊慢慢红了起来,笑了,如春风解冻,“好。那可以松手了吗?”
“一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以。”
“能教我做菜吗?”
“……”阿清的脑海里闪过那条七零八落的鱼,“那太浪费了。”
从一开始面对这熟悉的厨房布局,阿清便有种奇怪的直觉,她总觉得这屋子的结构乃至于东西摆放都与当年相差无几。果不其然,她揭开了大厅地板的其中一块木板,找到了藏在里面的陈年酒酿。
只不过,她发现这座房子似乎放了许多茉莉花,无论找到哪里,都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茉莉花香。连这藏酒的暗格都放着几朵早已发黄干枯的茉莉。
她,挂念了多久?
阿清拿出其中一坛,掀开盖子,芳芬的酒香一下子四溢,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握杯的手指不禁收紧,她低头看着那透明的酒液,一饮而尽,一杯又一杯,眼神却逐渐如刀锋般寒冷。她忽然发现,酒并没有像曾经一样越喝越暖。
“你醉了?”
凌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无论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关切之意 。
“没有。”阿清拿起酒坛,往凌氿方向抛了出去,“还有半坛,你的酒不错。”
凌氿并没有喝,她放下酒瓶,慢慢朝阿清的方向走去,“我们来煮早餐吧。”
“没有我们,只有我。”阿清补充,“你等吃。”
很快。
餐桌上摆着两碗面,鸡蛋的焦香混杂着面条的清香,都让人食欲大开,尤其是对于这两个疲惫的人。
“这是?”凌氿指了指在碗面中间的花朵,“茉莉花?”
“嗯。”阿清挑起散落的发梢,夹起面条,“好看吗?”
“好看。”
二人便再也没有发出声音,只剩下咀嚼声、喝汤声在表达自己的饥饿与面条的美味,只不过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都露出微笑。
饭后。
阿清仍然在灶台旁洗着碗和筷子,凌氿在一旁收拾着扫墓的工具,阿清用余光瞄着,她发现黄香也好,蜡烛也罢,还有颜料等等,都被她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打算去扫墓。
“凌氿,你一直都有去吗?”
“嗯。”凌氿的目光望着窗外的落雪,“就是因为去扫墓,我才觉得你已经不在了。”
“我还在。”阿清拿起一束菊花,白色的菊花,“我们出发吧。”
“好。”
大雪仍未停。
阿清和凌氿并肩走到雪地上,留下两行很淡很淡的脚印,很快雪又将脚印填满,仿佛她们从未踏足一般。
“好冷。”凌氿缩着脖子,雪花一点一点落在她的头发上,逐渐地远远看上去,好像她也有了白发。
阿清看了看她起伏均匀的胸口,抓起了她的手,发现确实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温暖,接着从怀里摸出一颗红褐色的药丸,“吃下去。”
“这……是什么?”凌氿的语气忽然高了几度。
“有一种草,叫蚀心草。吃了,心脏就会骤停,若无解药,十息之间便会死。”阿清平淡地说,“有一种蛇,专门喜欢吃这种蚀心草,这种蛇的蛇胆便是解药,对你的伤好。”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不会杀我。
凌氿并没有说出这一句话,她只是轻轻捏了捏握紧她的手掌,阿清的手掌比她的小,却比她得要温暖,她感受到对方源源不断的温暖正在逐渐被自己吸收,很快她们手心的温度变成了一样。她忍不住扭了扭头,目光之中倒映出阿清的侧脸,平淡而坚毅。
村庄。
白雪覆盖了整片村庄,街道不长,却也有几十户人家,街道两旁的门窗挂着玉米和辣椒,淡淡的烟雾从烟囱之中源源不断地冒出,雪地上还有一些孩子团团围着在跳蹦或者在堆雪人,无论是在做什么,都充满着欢声笑语。
家门前还有老人拿着烟枪,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呼出的白色烟雾在细聊之中淡淡消散,妇女们甩着衣服,整整齐齐地晾在衣架之下。
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抬头打量着凌氿和阿清,或者小声讨论着,但很快也会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之中,仿佛外乡人他们已经看见太多。只有小孩子仍旧会抬着红彤彤的脸,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仍在张望,然后兴冲冲地冲到妈妈身边,说着这两个人很好看。
凌氿和阿清并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只是继续并肩向前走着,阳光落在她们的脸上,找出一层淡淡的忧伤,她们清楚,这已经不是她们熟悉的村子。
她们的村子,在后山,寂静的后山。
与热闹的村子不同,后山是一个很静的地方,静得连飞鸟飞过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雪轻轻落在了下来,落在一块又一块的墓碑之上。
这才是她们的村子,安静且安详。
每一块墓碑就好像一张脸,静静地看着这两个活下来的人,慈祥地看着。阿清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块,不禁低下头,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愧疚,只有在这里,凌氿才感觉身边的人才是当年的阿清。
凌氿牵起阿清的手,“来,我带你去找叔叔和阿姨。”
“不用。”阿清甩开她的手,“在此之前,我想先给每一个人上一炷香。”
说完,阿清从篮子里面拿出一大把香,点燃,走到每一块墓碑前面,重重地跪下来,重重地磕头,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恭恭敬敬地插上三炷清香,如此重复。
凌氿并没有阻止,因为她眼里有着同样的愧疚,不是对面前的村民,而是对阿清,她的眼神一直落在阿清雪白的发丝上。于是,她也开始和阿清一起跪下,磕头。
血,一点一滴染红地雪白的泥土,如此显眼,如此鲜艳,像一朵花,残忍的一朵花。
“你流血了。”凌氿轻声说,她掏出玄霜凝血膏。
阿清只是轻轻摇头,“是我欠他们的。”
“我们都没有成为女侠。”
“是啊。”阿清轻轻回应着,眼角留下两行泪水,“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你?”
与其他墓碑不同,阿清亲人的坟墓更为简陋,只有三块朽木,斜斜插在雪地之上,年月的侵蚀早已残破得不像样。漆红的名字早已变得斑驳,仿佛只要轻轻一碰,便已随风而碎。
在一旁的还有一半的岩石,巨大而庄严,切口平整而光滑,与之断裂的还有岩石上雕刻的文字,不过细看依旧可以看得出来,上面的文字内容与阿清亲人的名字一一对应。
凌氿抚摸着那巨大缺口,冰冷直入骨髓,“当年就是因为你这一剑,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
当年一路的尸体逐渐浮现在凌氿的脑海里,那充满着人间烟火气的村庄,一瞬间已化为人间炼狱,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因恐惧而凸出的双眼在月光之下是如此可怖,鲜血洒满了整块大地,连内脏都已经掉落一地,老鼠则在啃食着不知从何掉落的尸块。
凌氿向往地那一个少女,也倒在她的亲哥哥旁边,手中仍然握着一把木剑,身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精致的五官已化为一滩肉泥,再也无法分辨。
这是凌氿回忆里的终点,也是凌氿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过去,从那一刻开始,她也变了。
“我还活着。”阿清淡淡地说,苍白的头发在风中,“所以,他们死了。”
阿清接着说,“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剑是用来干嘛的吗?”
“记得。”
“在他们眼里,剑也罢,武功也罢,不过是一种消遣。”阿清跪倒在地,“当年父亲母亲还有大哥,其实最希望的不是我在江湖立名,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一家人能开开心心地坐在一起吃饭,这也是村子里面所有人最重要的东西。而,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我一剑毁掉了。”
“我跟你一样。”阿清抚摸着曾经那把木剑,“剑,只是用来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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