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救人,这个词语对于凌氿,永远是一个陌生的词语。
她,只会杀人,只懂杀人。
凌氿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苍白的手,这双手已经带来太多太多死亡,正如人命,对于她来说,亦如白纸般苍白无力。
从一开始,为什么要编造那么一个谎言?
夕阳西下。
每一颗玉米都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染上了独属于夕阳的橘红。
阿清站在玉米地中央,右手握着一柄镰刀,左手则拿着一篮子玉米,她抬着头,静静地看着夕阳落下,汗水顺着她的面庞滴落在田地。
在身后则是她的父母和哥哥,三个人正准备回家,口中谈论着今晚的饭菜,嘴角毫不掩饰地上扬,那是充满期盼与幸福的笑容。
凌氿坐在树荫底下,闭着双眼,闻着泥土的芬芳,听着这一家平凡的闲聊,凌冽的眼尾也逐渐被这人间烟火气抚平,连带冷峻的轮廓也柔和了几分,杀气退散的她,少了一份生人莫近,却多了份属于寻常女子的温软。
她忽然明白,凌祁,那位数一数二的杀手,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小村庄。
“你一定就是老爷爷讲的行侠仗义的女侠!”
凌氿睁开了双眼,看着面前的玉米,颗粒金黄而饱满,再往上,则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着无限的向往,璀璨如星辰。
“你一定打败过很多坏人吧?”远方再次传来父母的呼喊声,阿清朝着家的方向挥了挥手,“我要回去做饭了!诶,你要一起来吗?”
“下次吧。”凌氿摇了摇头。
“那说好了,下次我煮饭给你吃,你一定要给我讲你的故事!”
她看了看手中硬塞过来的玉米,看着阿清远去的身影,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这个女孩儿,所以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消失于黑夜之中。
后来,这个女孩闯进她的屋子,抢了她的酒,还敢一脸大言不惭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阿清,萧青清。
再后来,凌氿真的被阿清拉到家里吃晚饭,她看着这一家人朴实无华的笑容,吃着再平凡不过的农家菜,听着这家人道听途说来的“武林秘闻”,这里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闹事,更不用警惕,岁月平静而悠长,只是她依然没有讲出自己的故事。
她忽然明白,时隔一年晓月楼依旧要杀凌祁的原因。
剑,只能断,不能废。
她,还不想死。
起码,现在不想。
于是,她选择推开了大门。
门外。
秋风萧瑟,明月如钩。
漆黑的山道上,站着一个人,一个老人,老得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样子,老得连腰都抬不起来,唯独那一双眼,没有一丝浑浊,明亮得如天上的白月,冷得如今夜的秋风。
“你的剑还不够快。”
那是一股清亮的声音。
“怎么才算快?”
“当你杀的人越多,出刀的瞬间你甚至有时间思考,你看着鲜血从他的喉咙中飞出,看着死去的人痛苦而狰狞的表情,你看着你的刀收到刀鞘之中,你看着这一切发生,就好像一切如静止一般。”
“所以,你的剑已生锈。”
“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会是你。”
“没有想到我是一个女人?”
“我没有想到只有你一个。”
风,断了。
二人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同时出剑,没有人能看得清他们出手的动作,两道剑光如凭空出现一般,划破漆黑的夜。一瞬间,天地间剩下的只有剑刃相交的声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凌祁那佝偻的身形如今看上去便如毒蛇一般灵活,手中的剑毒牙般招招刺向致命之处,流动的剑光令人目不暇接,而这凶猛的毒蛇在凌氿密不透风的招式之下却根本无从下手,凌氿在等,等这条毒蛇自取灭亡。
二人的专注力都已达到顶峰,眼里只有对方的剑,只有对方的生命!
“呼。”
凌氿的剑变了,从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变成磅礴的大海,海浪袭来,又有谁能破开?仅一刹那,凌氿便已刺出九剑,势不可挡的九剑,眨眼间将凌祁的所有剑招封住!
他,已死。
凌氿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冷酷,平静地看着这个天下第一的刺客逐渐败下阵来。就在这一刻,她看见凌祁的眼神忽然再次迸射出了光,那是生命最后的光辉!
“嘣。”
剑,断了。
剑,毫不犹豫地插进了心脏。
凌氿看着他依旧保持挥剑的姿势,只是剑刃已然断裂,然后这个身影逐渐倒了下去,剑气划破了那丑陋的面具,露出了他本来的样子,一张平凡而年轻的脸,嘴角还带有一丝微笑,双眼平静得望着夜空,仿佛今夜他只是来赏月。
“你本该活下去。”
凌氿捂着脖子的伤口,断刃精确地划过,再深几分便已能取她性命,血不断从指缝之间渗出。
“你也一样。”
凌祁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详而宁静。
翌日。
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阳光照耀着每一块土地,照耀着每一个前来送行的人,大地上充满着温暖与希望。
只不过,村里面从此少了一位说书人。
凌氿躲在黑影之处,看着那些痛哭流涕的人,看着阿清把木剑放进棺材,看着他们把棺材埋入泥土,她从未想过对于她们这种人而言还能在众人的簇拥下举办一个如此光明正大的丧礼,更无法想象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引来如此多陌生人的追思,他们甚至从未认识过真正的凌祁。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个天下第一的杀手,曾经给这些平凡的人编造了什么样的故事?
又一年,冬。
凌氿再一次来到凌祁的墓碑面前,白色的菊花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面前,还未熄灭的黄香还散发着淡淡的白烟,他依然被人祭奠,被人怀念。
“好久不见!你也是来探望凌爷爷吗?”
阿清穿着红色而干净的新衣,手中拎着一壶清酒,蹦蹦跶跶地走到凌氿身旁。
“看来大家都没有猜错,凌爷爷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剑客,你一定也认识他,对吗?”阿清摸出两个酒杯,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碑面前,“诶呀,不小心拿多了。”
“认识。”凌氿拿起其中一个酒杯,自顾自地倒满,“这杯就算是我敬他的。”
“嘿嘿。”凌氿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是来偷酒喝的。”
“阿清。”凌氿忽然开口,“他,究竟给你们讲了什么故事?”
“凌爷爷啊,给我们讲了很多行侠仗义的故事,像什么绿林好汉劫富济贫啦,像什么围剿魔教啦,还有还有我最喜欢的大侠与心爱的人双宿双栖!你说,武林是不是真的好厉害啊?”
凌氿看见她的眼神充满无穷的向往与骄傲,仿佛这些故事不是别人的,而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她自己也成为了传说的一部分,她忽然觉得这种光芒无比刺眼,她闭上了眼,她的武林只有血腥,只有数不清的尔虞我诈。
“等我武功再厉害点,我能跟你一起闯荡江湖吗?”
凌祁,一个杀手,居然把“侠”一字种在了人的心中,他传播的不仅是一种消遣,还有美好,人性的美好。
“好。”
凌氿讲了自己的故事,编造而来的故事,一个非常别扭的故事,故事里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剑客,为了躲避家族的婚约,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没有任何血腥,没有任何死亡,只有欢乐。
江湖里当然也不可能永远是死亡。
不知何时开始,在没有人要死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回到这个村子,回到阿清的身边,听着一遍又一遍的家常琐事,看着阿清为村民东奔西跑。
如今,她正坐在木椅上,沐浴着阳光,手中摇着大葵扇,眯着眼看着面前的对决——阿清和她哥哥萧青的“生死对决”。
二人使得是同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剑,但是仅三个照面,阿清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下一秒,连手中剑也脱手,掉落在地。她不服气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丝毫没有任何女孩的样子。
“不公平!爸,哥的力气太大了!”阿清盯着萧青黑黝黝的肌肉,气鼓鼓地说,“要是我的力气也那么大,早就把他打趴下了!阿氿,你说是不是?”
凌氿并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这欢乐的一家人,偶尔会点头表示赞同。
这家人与村子里面的人有很大的区别,其他人并没有像这家子一样热衷于武功,只有阿清一家的爸爸真的研究出几招三脚猫功夫,也只有他们家专门造了两把相同的木剑用来给俩孩子传授武功和比试。
凌氿发现,每一次午饭过后,便是阿清一家的练武时间,所以很多时候,她都会在这段时间来到他们家,为了回应当初的“谎言”。
“阿氿,走吧!”
凌氿抬头看着一脸通红的阿清,接着被她一下子拉了起来,她能感受到对方手心的汗水,黏糊糊,她很惊讶自己能紧紧握住。
“阿氿,我想看你舞剑。”
“剑,不是用来表演的。”
“那,剑是用来干嘛的?”
“剑,”凌氿瞳孔忽地收缩,轻轻叹了口气,“好,我给你看。”
凌氿接过木剑,这是一把很粗糙的木剑,头重脚轻,还有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花纹,剑始终是剑,所以凌氿刺了出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很慢很慢地刺了出去。
剑,在阿清眼前清晰地划过。
风,扬起了她的长发。
一朵雪白的茉莉从天而降,落在阿清的头上。
“想学吗?”凌氿问。
“啊?”阿清还没有回过神来,“学……学什么?”
“剑。”
“不想!”阿清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拜你为师。”
“为什么?”
“因为,因为,凌爷爷说过,”阿清的声音越说越小,只一手握着茉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想你当我的爸爸。”
“你想我当你的什么?”
“女侠!”
那一年,凌氿十七岁,阿清十三岁。
“你不是女侠吗!”
眼泪一点一滴落在大腿上,既寒冷也刺骨,凌氿抬起头,看着泪水流过颤抖的剑身,填满那毫无意义的花纹,一如当年。
“我来迟了。”
凌氿摩挲着那粗糙的剑身,眼里也只剩下泪水。
“你还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我们,还有以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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