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3

03.

“他是个哑巴。”管家说,“笼子里装的都是外头买来的人饵。”

“拿来吃吗?”他问。

管家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说您以后会知道的。

他其实清楚,自己作为外姓人却被送回本家不仅仅是因为八字轻要借鼓山的风水养着。

他的母亲出自神秘的师家,承袭长生血脉,有不衰的容颜,阴差阳错之下跟父亲结连理,又意外有了他。父亲不爱母亲,自然也不会爱他,只是出于责任将他的名字写到了族谱上。从小他就听母亲说,老太爷是真正知晓长生秘密的人,德高望重,活了许许多多年,能侍奉老太爷,是无上的荣幸。当一位堂姐被选中成为老太爷的新娘,姑妈找上门来,尖利又绝望的哭声在青雀西来的天井回荡,他看到母亲牵起姑妈的手,美丽端庄的脸上露出可以称之为“虚伪”的难过,说这是宁宁的福气。

“宁宁”是堂姐的小名。

于是送嫁的队伍似红绸从村庄蜿蜒穿过,消失在葱茏的树林中,像恶鬼收回它长长的猩红的舌头。

他再没听人提起过那位堂姐,但他知道,不断有新娘被送到老宅里。可这不关他的事,他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青雀西来”是母亲的闺房,也是嫁妆,在这里她永远是金尊玉贵的师家小姐。他以为自己会在“青雀西来”长大,老死,但没有,在他随母亲回老宅祭祖的那天,大巫在神龛前紧握他的手腕,高高举起,宣布他将是老太爷的下一位新娘,母亲一夜老去,接着疯了,抱着他从鼓山最高处跳下。

母亲死了,他还活着,族人找到他时他正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不省人事——或许是做母亲的本能让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你命好,这样都死不了。赶来吊唁的父亲这么说,比起安慰更像是在讽刺他命硬。在他醒来的第二天,父亲将他打扮成贵重的礼物送到了老宅,临走前替他正了正颈上的长命锁,对他说你们师家都是疯子,是妖怪,罔顾人伦。

他动作慈和而眼神怨毒,像是恨极了谁。

林颂本想反驳自己不姓师,可他长得太像他母亲,太像师家人,眼角眉梢,言行举止,都像。父亲避他如蛇蝎,见他就像又见到不会衰老的亡妻,厌恶又恐惧。后来听说,父亲娶了新妻子,不貌美,少才识,却很恩爱。

就这样,他继续留在了师家,以老太爷未婚妻的身份,但未改姓,族老们认为只要他继续随父姓就能粉饰太平,掩盖祖孙通婚的丑闻——本家人虽与同族通婚,但会避开直系血脉,他与老太爷是百年来唯一一例。

管家跟老阿妈将他送到一处小院,说辞是老太爷要留他一同吃饭,他坐在檐下,隐隐约约听到老太爷的房间里传来的交谈声,零星几句,说什么诱饵机关,奇门六壬,又说再有几天,主棺室就能开启。

他乱七八糟地想,原来老太爷已经这样老了,老到连后事都准备好了。他回想起老太爷身上陈腐的气味,又想,他这样老,老得快要死了,还娶我做什么?

房里的老太爷剧烈咳喘起来,管家叫来了早晨被老太爷抱在怀里的那个年轻人,他穿着殓衣一样的白衫,轻飘飘地飘进了那间永不见光的老爷房,咳喘很快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撞在门板上才有的声响。

管家见他仍在廊下出神,便问他在想什么。

“以后我也要这样吗?”他问。

房中术,阴阳合,可得长生,也可能续你的命。管家说。

“我的吗?”他反问道。

他读过一些书,可今日所见所闻与书上说的全然不同。管家看出了他的困惑,说这是家里的秘术,当然同外边传的不一样,不然天下人人皆可得长生了。你母亲走得早,以后会懂的。

“可他一直在老去。”

管家笑了笑,道:“很快就不会了,说不定你也不用嫁过来,可以继续留在青雀西来,那样的话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那他呢?”

他问的是进到房里的那个年轻人。

“会有其他人来用。”

“你吗?”

“我们。”管家答。

明明是人,却好像成了器物。

最后饭没吃成,他被送回了“青雀西来,当夜就就发起了热,后半夜仍腾腾兀兀的,半梦半醒间听到天井有动静——“青雀西来”夜里从不留人,老阿妈走时会将每一道门都锁上,他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应,只听到楼梯响,以为是贼,挣扎着爬起来,刚踏出厢房就被捂住嘴往回拖,门也带上了。不速之客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只用一只手也制住了他,不等他攒起力气反抗,来人就整个倒在了他身上,他本就病得糊糊涂涂的,被这么一闹更是头昏眼花,之后的事他全无记忆,恢复意识时身上黏糊糊的发了一身汗,撑着床榻坐起身,有什么东西从他额头闷闷地掉在床被上,他头脑发昏但反应还算快,接住了,没来得及细看就发觉床边有人,藏身在黑暗的庇护中,定睛一看赫然是被关在老宅笼子的那个人。后来才知道他叫翁渺。

彼时天已亮,老阿妈很快会带着厨娘仆妇来“青雀西来”,理智告诉林颂应该虚与委蛇待时而动,等到老阿妈来时大声呼救,将贼人一举擒获......最终他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他看清自己接住的是一块温热的毛巾以及桌上冒着团团热气的铜盆,又或许是因为翁渺腰腹潦草包扎后仍渗血的伤以及他泊过来的格外平静的眼神——就好像知道自己必然被遗弃一样。

林颂心想,这个人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如果我不要他他会死的,那样太可怜了。

恻隐之心一动就再难平息,他将翁渺藏到阁楼里,那里没有人会去,然后推开所有的窗,焚起檀香掩盖空气中浮动的血腥气。

他很快为自己的一时心软付出了代价。

惊蛰后鼓山迎来连绵阴雨,这很反常——往年要快清明了才会密集降雨。

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颂虽然不再发热但偶有咳喘,显然还没好全,老阿妈见一日三餐换着花样给他进补也不见好,总念叨,还去庙里给他请了平安符,她不知道好得慢是两个人分着一份吃食,补给不足,当然快不了。

潮湿的天气也让翁渺腰腹的刀伤久难愈合,他在雨夜没有任何征兆地发起高热,身上烫得惊人。林颂照猫画虎用毛巾蘸饱热水后拧干给他敷在额头上降温也全无作用,有可能是伤口感染发炎,所以林颂剪开了翁渺腰腹缠绕的细麻布,惊觉那道十余厘米长的刀口已然腐烂不堪,边缘皮肉甚至长出斑斑点点的青白霉菌,林颂惊愕失色,刚要问怎么办,一抬头发现翁渺恰好望过来——自始至终他都在冷静旁观林颂的手忙脚乱,好似快要死掉的人不是自己。

“要救我吗?”他问完微微歪了歪头,细碎的额发随着动作垂下,像是担心林颂没听清,他身体稍稍往前倾——他们本来就离得很近,这下更近了,双臂撑在林颂身体两侧,眼神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要救我吗?”

林颂忽然知道要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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