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4—07

04.

“青雀西来”的二楼原来是有一间绣楼的,林颂的母亲闲来无事时就在绣楼做女工消磨时间,她去世后那些用以刺绣的东西就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老宅送来一座青铜编钟,钟身铸饰了周穆王驾八驹之车西行,瑶池会西王母的故事,一同送来的还有几本古乐谱拓本,林颂曾对着拓本敲击铜钟,试图还原这门古老的乐技,但始终不得法门,来教他乐理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恨铁不成钢地用撞钟锤棒一气敲出《九歌·东皇太一》后翩然离去,再也没来过,大概是觉得朽木不可雕。

师家人有猎鸟听音的传统,闲时捕捉鸣禽以饲养观赏,主人将它们关在金笼里并将其中布置得精妙绝伦以彰财势,至于雀鸟喜不喜欢会不会用……根本无人在意。

这座青铜编钟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林颂恰如笼中雀鸟。

之所以提到这些是因为翁渺此时正猫在那座奏完《东皇太一》后就再也没响过的青铜编钟前研究上面的铭文,因为多年来无人问津,钟身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林颂并不担心老阿妈突然上楼来,老旧的楼梯是忠诚的哨兵,一有动静就“咯吱”报警,翁渺就会像猫一样敏捷地钻回阁楼里。

林颂靠在窗边,天一放晴便有青雀偶尔在屋檐瓦片上驻足,他想抓一只却始终未能如愿。研究完青铜编钟的翁渺坐在一旁,开始捣鼓从阁楼找到的零碎木料,当起了木工。

他俩白天很少说话——倒不是因为翁渺是哑巴,虽然老宅初见时管家这么说,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翁渺是会说话,只不过开口总有艰涩之感,与人交谈对他来说似乎是很生疏的事——大概以前在家里没什么人跟他说……而他们不说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一开口在天井忙碌的仆妇们会听到,所以更多时候都在用眼神交流,久而久之形成默契,靠一个眼神也能心领神会。

比如此时,翁渺扥了扥他手臂,林颂低眼一看,翁渺掌心托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像个不太规则的圆锤,握柄像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折扇。林颂不明所以,猜不透这个圆锤的用处,于是困惑地蹙起眉,翁渺将圆锤转了个面,露出真容来——这是一只木雕山雀,喙尖而短,在一整块木料上雕琢而出,那个折扇其实是它的尾巴。

林颂嘴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最后也没忍住,撇过脸冁然而笑,翁渺尴尬地挠了挠额角。

他凿木的时候参照的是山野间那种肥嘟嘟的长尾山雀,现下的作品确实圆头圆脑的,但是因为他拙劣的木工活导致看上去显得有些笨。

笨笨的也很可爱。林颂伸出手想要摸摸木山雀的脑袋,却看到那双墨笔点出来的圆眼睛眨了眨,木头上凿出来的小翅膀浮凸鼓起,小小木雀竟然扑腾着翅膀从翁渺的掌间飞了起来!

林颂无声惊叹,木雀小小短短的翅膀扇得很快,但飞得东倒西歪,莽莽撞撞地往他怀里撞,他伸手去接却被避开了,木雀看似笨拙实则灵活,左冲右突的同时轻捷闪避,像是在故意逗他玩,林颂捉不住它,只好边笑边躲,闹了好一会木雀才用小爪子抓住他的手指停下,机灵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做到的?”他压低声音,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雀跃之意,让人没有来由地想到草地上毛绒蓬松的蒲公英,对世界报以好奇和欣喜。

“还有更有意思的。”翁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托住他的手腕,将木雀送到窗边,在触及日光的刹那,木雀身化白羽,茸茸一团,展翅高飞。

“江湖艺人的戏法而已。”

05.

林颂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到飞去的木鸟,梦到老宅,梦到许多年前,母亲一手提灯一手牵着他穿过长长的石道,尽头是开阔的石窟,工人们在石壁上凿出形状再饰以色彩,数盏宫灯无风自燃,华光忽至,巍巍宫阙,金色步辇,蓬莱仙山,神女飞天,纤毫毕现。

被刻意遗忘的往事穿过岁月的洪流到达他面前,固执地要与他相认。

06.

外头世道已然乱了,本家人避世山中但不意味着闭目塞听,流落在外的师家人会定期向本家输送信息并寄回报纸书籍,本家人借此了解外面的世界,如今清廷已是明日黄花,最后一位皇帝舍弃故土,心甘情愿沦为东瀛小国的傀儡,人人高举自由旗帜,为各自推崇的思想而战斗,眼下时局动荡不安。

外头动荡与家族无关,他们照常举办族祭,两天两夜,盛大非凡。第三天,族人们会在大巫的带领下去往祠堂祭祖。

师家的祠堂藏在鼓山密林深处,深到山体中,那是一幢通天的楼,也像塔,塔顶铺了一整块的琉璃瓦,垂挂风幡,风幡早已陈旧老化,上头用朱砂抄写着经文。晴天时天光会透过明瓦倾泻而下,风幡摇曳光影翻动,似粼粼水波似的光华洒在神龛上,朱红的神牌前烛火永燃,檀烟袅袅。

林颂第一次踏入祠堂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神秘肃穆又空寂沉静。作为外姓人他一生有且仅有一次踏入祠堂的机会,大巫会在祠堂为每个流着师家血液的孩子启智开悟,让他们祭拜先祖,之后本家人留在鼓山,外族作为棋子活跃在市井,而外姓人则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族人伏拜在地,大巫低声念诵古老的祝祷词,摇动手中的龟甲铜钱,林颂跪在最末端,悄悄仰起头凝望那些风幡,神游物外似的,他太入神,连大巫走到他身旁都没发现。

“在看什么?”大巫语气中毫无责怪的意思。

“那些幡。”林颂回答道,“像女孩子在跳舞。”

大巫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蔼地笑了,说是的,因为这些风幡是用少女的皮做的,她们叛离家族,所以被惩罚,你看那张——是你堂姐的。

他愕然。

在他因惊惧而颤抖的时候,大巫牵着他走过跪拜在地的人群,在神龛前举起他的手向所有人宣布,这是祖宗选中的人,他将成为老太爷的下一位妻子。话音刚落,母亲忽然扑向大巫,厉声大喊着不可能,林颂从未见过母亲那样失态,很快有人制住了她,双指在她后颈一捏她就晕厥过去。唯一的反抗就此归于沉寂。

大巫将散落在地的龟甲铜钱逐一拾起,说你是家族的希望,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师家将真正知晓长生的秘密。

周遭的呼吸声陡然一重,族人们狂热的目光顿时聚焦到站在神龛前的小小身影上,恨不得将他拨皮拆骨,一窥长生。

林颂在诸多目光的逼迫下接连后退。

他不想死,也不想被剥皮做成风幡,让母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要活。

要活!

周遭忽然剧烈摇晃起来,雄浑有力的鼓声从地底深处传来。

“咚!”“咚咚!”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下苏醒,它的心跳强劲,塔顶的琉璃瓦在地动山摇的震动中如蛛网崩裂。

门外有呼呼鼓翅声。

林颂猛然睁眼,心惊肉跳,下意识往身旁一探,空无一人,推开门眼前有白影一掠而过——

四方天井内,白鹤振翅而飞,青鸟相随,编钟无人自鸣,小楼在眼前风化坍塌,溪水欢快地从鹅卵石上奔过,水花在岸边被拍碎成白沫,溅到少女手背上,她站起身将手中素纱轻轻拧干又振开,腰身窈窕,发梢婉约如钩缠住随风飞扬的野花。天地骤暗,飞花吹过灯火通明的万里长街,夜空中孔明灯浮游似星河,有人刀鞘拍栏狂歌痛饮,琵琶急弦,玉笛飞声,最精彩处陶埙吹响,大希之声朴拙抱素,清幽弥野,白鹤清啸排云直上碧霄,仙人醉倒云间。

漆黑天幕下,吹埙之人坐在屋脊上,林颂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埙声盈满四野,五彩垂绦在浩荡夜风中漫卷。

07.

真正清醒时衣衫湿透,林颂避开翁渺去察看绣楼那座青铜编钟,陈年的积灰仍在,分毫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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