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8-09

08.

林颂很少下楼,往往是早起后在天井跟老阿妈打个照面报报平安,老阿妈也从不觉得奇怪,估计在她眼里“青雀西来”有那么多人守着,堪比如来佛的五指山,孙悟空都翻不出浪,更何况他。

清晨淅淅沥沥下起雨,玉珠落盘似的敲打屋瓦。林颂刚回床边就被翁渺拽进被窝里,以往白日总怕闹出动静被楼下的人发觉,这会大概是因为下雨,所以无所顾忌。

雨声做了他们的帮凶,床响得让林颂胆战心惊,他已听见木楼梯也在响,老阿妈反常地上楼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颂浑身紧绷如弓弦,在楚梦**中攥紧被单,与身后人像齿轮上的刃牙一样绵密地咬合。

脚步声止于门外,老阿妈的声音穿墙而来,说老宅送了东西来,让他记得看。

林颂虚弱地委伏在床,呼吸急促,一时攒不起力气应她,老阿妈察觉到异样,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窗户纸上映出来的人影随着说话声深了一些,那是老阿妈向前走了一步,大有要推门进来一探究竟的意思。

“没事......”腰上一暖,有人慢慢揉按,让林颂稍稍缓过劲来了,“做了个梦。”

窗户纸上的人影消失了。

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林颂没好气地抬起手臂往后一杵,意料之中被格挡住了,那只手的掌心抵着他的手肘,巧妙地旋了半圈,徐徐往上,跟他十指相扣,问:“还来吗?”

林颂摇摇头,眼尾的湿痕显得很可怜:“雨要停了。”

翁渺“嗯”了一声,却抓住他的手,让他像供桌上的小羊羔一样跪伏着......显然没打算放过他。

忽然觉得荒谬,又感觉被欺骗,该生气的,又生气不起来。

已经很不堪了。

折腾完,翁渺抱着他又睡了一会才起身,穿衣时振了振,林颂嗅到弥散开的清寒湿润的味道,像是从生满露水的青草旁经过。

“你昨晚出去了吗?”林颂问。

“对。”

没有再问下去。

收拾好出来的时候雨还在下着,红泥炉上的水恰好沸腾,翁渺半坐半倚在美人靠上做他的木工活,姿势不太讲究——如果不看他手里拿的东西的话会误以为他在削瓜果,他雕凿出来的东西大都奇奇怪怪的,就像那只木雀,在被妙手点睛之前谁也不知道他雕的到底是什么。

林颂隐约意识到自己收留的不是什么善茬。分明几天前还像山间奔逃的幼蛇,鳞片薄薄无法抵御风雨侵袭,脆弱得不堪一击,短短时日,这条蛇就被爱欲喂养成夭矫的蟒,难以形容的光彩在他身上复生,明明清水那么淡的一个人,在烁烁日光下却会折射出瑰丽的光彩。

见林颂站在门边发呆,翁渺眉毛一扬,慷慨地将美人靠分出半边,小几上已经倒好了茶,喝起来跟平时的有些不一样,茶香之下有淡淡药材的香气,沁人心脾,神清气朗。林颂刚把茶杯放下,新茶又续上了。

“不试试吗?”翁渺问。林颂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老阿妈送上来东西,金红的嫁衣跟珠玉配饰,整齐地叠好放在梨花木方桌上。

嫁衣循旧制,不是短衫长裙,也不是外头时兴的衣样——报纸上的洋人都是穿着素白纱裙结婚的,是传统的凤冠霞帔。

妆台在绣楼西侧,妆台临窗,窗外无人家,可见远山。嫁衣穿戴繁琐,林颂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翁渺走了过来,为他宽衣解带,再替他将繁复的嫁衣一件一件穿到身上。这些事他做来生疏,一度分不清的穿戴顺序,配饰又该挂在哪里……但很认真。

珠玉加身,荣光粲然。

泊过来的目光热烈而珍视,林颂被盯得不自在,欲盖弥彰地伸手去拿茶杯,大袖从梨花木方桌边缘扫过,不慎碰到几本摞着的画册——本是压在嫁衣下的,还没来得及瞧是什么,呼啦啦一下全掉在地上,素纸上描画的图景露骨直白,春意盎然,皆是男女秘戏。林颂对此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第一次见到这类图画,熟悉则是这些他都做过......跟翁渺。

羞耻心张牙舞爪,因落雨而微寒的天气忽然变得闷热不已,他赶紧蹲下胡乱将画册拢到一起。

“你要学这些吗?”翁渺也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笑着问道。

“我想知道你的事。”他又说。

这几天,他们默契地没有过问对方的事,翁渺没问过他为什么要嫁人,嫁给谁,什么时候嫁;他也没问过翁渺是怎么从老宅逃出来,怎么受那么重的伤,为什么会玄妙的戏法,昨夜又去了哪。

偏偏这时候来问。

故事太长,林颂不知道该从哪说起,很复杂,又好像不那么复杂,但提及难免让人心烦意乱,他不想说。可是翁渺那么安静地注视着他,好像不回答就成了过错,在他伸出手的时候林颂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到他掌心,站起身坐到了他身边。

林颂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很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宅,祠堂,大巫,祖先的预言,幼时祭祖见到的壁画,塔顶被光照得透明的风幡……许许多多,他前十六年的人生。

很快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翁渺问了他几个问题,似乎是生辰八字之类的,脑子里因为将记忆的土地翻犁而尘土飞扬,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以至于无法思考,林颂双瞳黯然,问什么答什么,听话得像个人偶。

“林颂,”翁渺摸了摸他的头发,露出白惨惨的犬齿,“师家人会如愿以偿,你也会。”

林颂微微仰起脸,目露茫然。

这没关系,也不重要。

翁渺把他仍抱在怀里的春画抽走扔在一旁,将他打横抱起,嫁衣上的环佩摇摆晃动,叮当作响。

雕花窗扇正敞开,被雨浸湿大半,翁渺伸手轻轻一扯,林颂身上那条缀满珍珠的腰带顿时散开,红枫似的坠落在地。屋外风雨如磐,庭院里的美人焦被急雨打得东倒西歪,新娘重叠似花瓣的嫁衣被揉乱,檐下飞溅的雨丝落在他肩头。

09.

“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

...”

山外雷电晦冥,横贯天地的白光轰然劈下,神牌前的幽幽香烛摇摇欲熄,大巫跪坐在蒲团上祝祷,手持龟壳,壳中有铜钱三枚,连摇数下后倒出,排成长行,重复三次。

“如何?”阴影处传来苍老的询问,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在烛焰照耀下挥出刀弧似的绿光。

“吉日吉时,万事皆成。”大巫恭敬回道。

在他身后,数百人匍匐在地,塔顶垂落的风幡凝滞不动,故人的目光穿风而来。

“两千多年了,师氏终于等到今天。”老人的声音低沉和缓,在祠堂内回荡,他没说“师家”,而是用了“师氏”这样更有宗族意义的字眼。他许久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四周陷入荒野似的的寂静里,流水来复去,长恨水东流。

“走吧。”

数盏灯笼熊熊而燃,往鼓山深处去,很快眼前出现开阔的石窟,灯笼使得窟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四周整齐陈列着古老的乐器,石壁上凿绘巨幅彩画,技法飞扬,连贯流畅,自东向西依次是:王公贵族春祭,祭台上有乐师击鼓拨弦,仙人踏云观人间;春祭毕,乐师归家,于群山之中一庭院宴飨,庭院中有亭台楼阁,草木葱茏;庭院外有云水流肆,舟楫过往,有白衣立舟上;乐师白衣于竹下对坐谈玄,听者众,香炉生紫烟,烟生层云,浩瀚如海,海上有仙山,照山之月弧如少女眉弯。

精致而玄妙。

但没有一个人的注意力是停留在壁画上,他们默然将东处那座巨大沉重的青铜编钟搬开,露出可供两人并行的洞口,甬道的尽头是悬崖,石梯蛇行直至没入光不能及的黑暗里。

石蛇藏住了它的七寸。

年轻人们拧亮手持电筒,光束斜向上刺破幽冥,最终落到一扇石门上,门前有狰狞吼叫的石兽。

墓门。

鼓山有大墓,墓中有长生术。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