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编故事

他和他师妹的故事?

什么师妹?哪里来的师妹?他神志不清之际,怎么还会提到什么师妹?

贺承表面上平静镇定地看着陆晓怜,实则心中方寸大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他不仅不知道陆晓怜此刻在想什么,连自己胡言乱语过什么都不知道,心慌意乱,焦头烂额。

“你慌什么?”陆晓怜好笑地看他,“我只是问问,又不会去把你师妹捉来吃了。”

他能慌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怕脸上这层薄薄的胶皮面具保不住了。

把他和“他师妹”的故事告诉陆晓怜,陆晓怜会听不出来,她自己就是“他师妹”本人吗?既然陆晓怜是“他师妹”本人,那他是谁,岂不是很容易可以猜出来了?

所以,故事当然要曲折婉转地说。

顺着这个思路,贺承硬着头皮半真半假地编:“我与师妹一同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师父本就不同意师妹与我在一起,如今我已经离开师门,日后也未必能再见到她,姑娘家的名声要紧,我不便提及太多,以免打扰她日后的生活。”

闻言,陆晓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反驳:“怎么可能是打扰?”

“嗯?”贺承被她打得措手不及,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陆晓怜抓抓头发:“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师父不同意,你师妹该喜欢你,自然还是会喜欢你的。”大约是担心自己的空口白话没有说服力,她想了想,拿自己现身说法:“我就是联想到了我自己。你应该也知道半年前青山城里的事吧?”

“大概知道的。”贺承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半年前的青山城,“半年前陆掌门为陆姑娘设擂比武招亲,青山城广发英雄贴,群贤皆至,青山城一时风头无两。”

陆晓怜说:“是啊,可无论多少人来青山城,我喜欢的人依然只有我贺师兄一个!”

江湖儿女潇洒坦荡,陆晓怜从不隐藏对他的情意,反倒是他,如履如临,小心翼翼。

贺承眼眶有点热,微微低下头掩饰情绪,温声道:“陆姑娘情深义重,令人感动。”

“所以啊,你师妹一定也是的!”陆晓怜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目光澄澈地看着贺承,声音放得很轻,“她如果听见你说,你不想打扰她日后的生活,知道你不要她了,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承心里像是被一蓬针狠狠扎了进去,蔓延上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他当然不是不要她了,可无涯洞外的事情还没了解,可他五内俱损命不久矣,他的小师妹合该是青山城里蓬勃灿烂的小太阳,而不是三四月里南州城上的惨淡愁云,他不忍心再去招惹她了。

“那你呢?”贺承反过来问她,“若是再也见不到你贺师兄,你会有多难过?”

“不会再也见不到的!”陆晓怜紧紧盯着他,目光坚毅,“一日见不到,我便找他一日,一年见不到,我便找他一年,一定会找到的!”

那他,若是死了呢?

这话贺承说在心里,没忍心问出口。他看着陆晓怜明亮坚毅的目光,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想,你师兄不愿见你,也许有他自己的道理。”

陆晓怜抿了下嘴唇,挤出一点勉强笑意:“我知道的,师兄不会无缘无故躲起来,他一定有别的事情要做,等把那件事做完,自然会来找我。”

陆晓怜懂事乖巧得令人心疼,贺承喉咙发紧,声音暗哑:“你,你别怪他。”

“只有他办完要办的事,早些回来找我,我自然不会怪他。”陆晓怜目光泠泠,盯着贺承,又追着问,“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同你师妹分开的?”

“我做了有辱师门的事,虽然师妹恩义深重,可我——”他看着陆晓怜,微微苦笑,“可我如今这副模样,已是自身难保,江湖动荡,我已不能护她周全,她留在师门中才是最好的。”

他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人同此心,我猜想,你师兄一定也希望你能在青山城,安安生生地等他回去。”

“是,他一向为我想了许多。”陆晓怜盯着贺承的脸,目光似乎能透过那张胶皮面具造出的陌生面孔,落到无法追及的远处,“我真的好想师兄。”

贺承安慰她:“他虽不能来见你,却一定也在思念你。”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找我?”陆晓怜的情绪一直平静,直问到这一句,浑圆的杏眼才终于盛不下层层堆积的湿气,簌簌滚落下来两串眼泪。

他不敢替贺承承诺,他不想要她枯等,可是这两颗眼泪是当着他的面生生滚下来的,直如千斤巨石砸在他的心上。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愿意哄她,只冷淡应道:“若是他想,他自然会回来找你,若是他没有回来找你,你也不必太将他放在心上。”

陆晓怜的眼里有盈盈泪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贺承已经不敢听下去。他怕自己在她的眼泪里缴械投降,只好硬着心肠背过身去,打断她:“我有点累,想睡会。”

他背对着她,听见她在身后轻轻说:“你若是难受得厉害,就把我当做你师妹吧,我不会生气的。只希望我师兄在外面,也能遇见好人。”

闻言,贺承抿得发青的唇颤了一下,黑长眼睫垂下来,已经被温热湿气浸透。

很难定义这一晚陆晓怜与贺承的交谈。

若说深入,聊到最后,他们并没有得出什么两人都认可的结论,可若说浅薄,他们聊的字字句句,却又触及他们心里最深最真的情意,将埋在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挖出来曝露与煌煌灯火之下。

无论如何,那一晚之后,看起来他们至少将对方当做了朋友。

或许,比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还要更亲近一些,因为贺承拼接出来的那段相似经历,他们甚至算得上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卓弘明身亡的消息在贺承醒来的第五天传来。

被囚禁山庄多年,亲生孩子接连被害,无论身为曾经名满江湖的五毒娘子,还是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南婧都是恨极了卓弘明的。

她恨得磊落坦荡,离开时干脆果决,重伤卓弘明时,更是毫不手软,尽管在名义上,他仍然是她的丈夫。

可那又如何?

自始至终,该愧疚该悔恨的人都是卓弘明,多年前义无反顾追随着卓弘明来到南州城的南婧何辜?当年她甘愿为他远走他乡,痴心错付,如今终于亲手为自己讨了个说法,她离开时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拿得起放得下,凭谁身后说是非,她自肆意爱恨潇洒自在。

听说,卓弘明死相极惨。

大概是毒蒺藜上淬的毒令他失了神志,也可能他坏事做尽实实在在地疯了,山庄门人说,他披头散发躲在屋子里,谁也不敢见,说一入夜,他便会看见被他害死的那些孩子密密麻麻站在他的床头,有的喊他父亲,有的喊他师父,人人手里拿着刀,人人要从他身上剜下血肉。

怪力乱神,无稽之谈。

没有人拿刀割他的血肉,是他在神智迷乱中,以掌为刃,亲手将自己凌迟。

陆晓怜去外面打听一圈,回来同贺承说起这件事时,愤愤不已:“他原来竟想用这样的毒药害我师兄!真是自作自受!”

卓弘明中的毒,原本是要用在贺承身上的。

那日钟晓按照江非沉信上的线索,找到江非沉事先留下的证据,其中就包含了指向南婧被关押之处的地图和他离开南州时卓弘明给的那袋毒蒺藜。

南婧被困在琴剑山庄深处,兴许最初还与她对卓弘明的爱意有关,到了后来,爱意消磨殆尽,还叠加上杀子之仇,卓弘明能困住她,全赖于早早收走她的药囊。因此钟晓将南婧救出时,她两手空空,身上一点毒药也没有,报复卓弘明的那一击,用的便是江非沉留下的那一袋毒蒺藜。

这便是陆晓怜说卓弘明是自作自受的原因。

贺承是在屋子里关不住的人,伤势略有好转便想出门去转转。陆晓怜自然是不肯的,两人赌气了半日,最后各退一步,将贺承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小小的江家酒肆之中。

陆晓怜打听到卓弘明的死讯这日,贺承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赏花。

春日里,雨一停下来,花木便疯长,黄的、白的、粉的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花攀上墙头,将江家酒肆这方小小的院落围得花团锦簇。

他好笑地看着被气得脸颊飞红的陆晓怜,蜷着手闷闷咳了几声,倾身给她倒了杯茶:“恶有恶报,别气了。”

“哼,卓弘明的算盘打得倒挺响,这毒药发作已在受伤的七八日之后,若是当初师兄中毒致幻伤了自己,谁又能想到是琴剑山庄下的手?”陆晓怜抿了口茶水,心有余悸,“幸好江师兄是正人君子,不屑与他为伍!”

听到这里,贺承握着茶杯陷入了沉思。

这几日他与陆晓怜朝夕相伴过得快活,若不是卓弘明身中毒蒺藜毒发身亡,他险些忘了这件事——

江非沉是正人君子,当初打在他身上的那枚铁蒺藜无毒。

可他那时候又确实是中了毒的。

与卓弘明的毒相似,他那时中的毒药也不是立刻发作起来的,可与卓弘明的毒不同,他当时所中之毒,毒性是悄悄滋长的,深入骨髓,日复一日消耗气血,若那时他没有受重伤,盘踞于经脉脏腑之中的毒素没有被人发现,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耗尽气血,油尽灯枯而死。

这与卓弘明下在毒蒺藜上的显然不同。

既然与卓弘明无关,那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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