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做出来时，夏洇正好看完电视上播放的最后一集苦情剧，她象征性地用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伸着懒腰往餐厅里走。

祝衔山帮苏云青将最后煮的番茄豆腐金针菇汤端出来，今晚所有的饭菜便都上了桌。

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苏云青先给自己开了一罐可乐，偷笑着看着夏洇不情不愿地灌着白水，接着举起杯子来，说：“来来来，干杯！”

“咱喝的是白水，不是酒。”夏洇一边嫌弃她，一边照着她的话将杯子举了起来，“也就只有你会这么莫名其妙。”

清脆的杯子的碰撞声在屋内响起来，苏云青看在她这么口嫌体正直的份上，嘴上放过了她。

她给自己盛了碗汤，说：“你们剧组放假放几天啊。”

“一周吧。”夏洇含糊不清地咬着牛肉回答她，“主要是看在衔山要去兰昆看秀的份上，常导才放了我们一马。”

祝衔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夏洇看向她，说，“要不是有你，全剧组的人还不知道得被她折磨成什么样呢，我能活着都够呛。啊，这自由的新鲜的空气，我真是好久都没有呼吸到了。”

她把“自由的新鲜的”六个字咬的格外重，弄得祝衔山哭笑不得。

“行了啊你，谁进组前给我发消息，说能进常导的组简直就是祖上烧香烧来的福气，求之不得来着。”苏云青瞥她一眼，说，“这才刚进组多久，整个人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你不懂！”夏洇一摆手，说，“当时的激动是真的，现在的想死也是真的。”

苏云青翻了个白眼，将身子转向祝衔山那边，说：“她这人就这样，一惊一乍的，平时还总是戏精上身，你多担待一点。”

祝衔山一哂，摇了摇头，道：“夏老师这样的人，任谁都会很喜欢的。剧组的人也都爱听她讲话。”

“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没！”夏洇拿了点颜色就能开染坊，“人家夸我呢。”

苏云青偏过头去，懒得理她。

她看向祝衔山，想起方才陈惜月对她说的那些话，对她道：“听我经纪人说，这次看秀，你就坐在我右边。如果营销号说了什么拉踩或者比较的话，你千万别放心上。”

这是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了，祝衔山不经意间坐直了，很干脆地问：“你的团队会故意用这种方式博取流量吗？”

苏云青愣了愣，接着轻笑一声，道：“当然不会。”

“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祝衔山用筷子夹着青菜放进碗里，“不用觉得我是什么骄矜又不讲理的人，进演艺圈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种事情是难以避免的。只要不是艺人团队刻意的，就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苏云青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才说：“你想的挺开。”

祝衔山冲她笑。

“对了，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兰昆？”苏云青有些好奇地问道，“我明天晚上八点的机票。”

祝衔山“呀”了一声，道：“我也是。”

夏洇一听，立刻把碗放下，饭也不吃了，哀嚎道：“好嘛！你俩一起飞去兰昆，留下我孤身一人独自守着空房，太不厚道了吧！”

因为与祝衔山还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她只敢对着苏云青说：“你个不孝女！把你额娘置于何地啊！”

苏云青嘴都要给她说抽搐了。

“得了吧你。”苏云青用食指将她的脑袋拨回去，说，“回国给你带好吃的，当然，我会注意带保质期稍长点的，等你杀青，我们再大吃特吃。”

夏洇听了这话，原本就快要喜笑颜开，谁知脑子里闪过杀青的日期，又一瞬间变得萎靡起来。

“杀青......还真不知道常导打算什么时候能杀青。按照她那个对艺术精益求精甚至吹毛求疵的样子，我不会三年后还在剧组里吧。”夏洇生无可恋地说。

看着她一脸苦恼的样子，祝衔山想起了夏洇在剧组的表现。

“其实......常导只是觉得我们都还没有入戏。”祝衔山突然道，“我想，等到我们都达到她认为入戏的标准时，拍摄的效率就能大大提高吧？”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夏洇一听，立刻就弹了起来，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极认真地问：“她觉得我们没有入戏？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情绪。”祝衔山抿了抿唇，她原本不打算说下去，但不知为何，嘴上的功夫快过了脑子，一时之间就说了出来，“你演戏的情绪不对。”

演戏六年，夏洇被一个新人指着说，你演戏的情绪不对。

祝衔山刚一说完这话便有些懊恼，她往日里的确因为身份很少需要顾及他人感受，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去巴结她。因此进演艺圈之前，她的母亲、瑞泽集团的老总，就与她长谈了一整晚，让她尽量改掉这个习惯。

但习惯早已养成，想改也改不来，而她本人本就性格孤僻，与人交往的次数几乎为零，就更难有机会进行更改。

这一次，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口无遮拦。

她如坐针毡地将双手交握，等着夏洇的反应。

谁知夏洇手一锤脑袋，对她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缺少的是哪部分的情绪？”

祝衔山怔在原地。

苏云青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眯眯地安抚她，说：“放心好了，她就一个戏痴，你跟她聊演戏的问题，她不但不会责怪你，还会跟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直到她的问题解决为止。”

夏洇直接给了她一掴，“什么狗皮膏药，你个苏狗蛋，给我闭嘴！”

苏云青冲着祝衔山耸了耸肩，两手一摊，一副管不了她的样子。

祝衔山没忍住，笑了起来。

接着她才对夏洇说：“是绝望的情绪。”

“绝望。”夏洇咀嚼着这两个字，饭也不吃，人也不理了，直接跑到客厅里头，从手机里头找出自己拍下来的剧本，“老苏，借你笔和纸一用！”

“拿吧拿吧，都在老地方。”苏云青说。

“你们关系真的很好。”祝衔山将视线从正在埋头苦写的夏洇身上，移到苏云青身上，说。

苏云青已经吃完了饭，她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巴，说：“以前我家和她家是邻居，幼儿园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不但要带我，还要出去工作，很多时候，我都会跑去她家吃饭。后来小学初中高中，我们都在同一个班。我妈走的时候，也是她和我一起送的。”

祝衔山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沉默了。

苏云青却是瞥了一眼祝衔山，噗嗤一声笑出来，对她说：“你不用用这个表情看我，其实我对死亡的认知很淡薄，也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谁又不会死呢？而且我妈走的时候，她自己也挺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她以后都不用在这人间受罪了。”

祝衔山仔细地瞧了她一阵，说：“看不出来你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

“人不可貌相啊。”苏云青掀起眼皮看她，“我本来也以为你会反驳我。”

祝衔山摇摇头，说：“只是对待人生的不同态度而已，没有什么谁对谁错。谁又能说，死亡之后的世界，不会比人间精彩呢。反正大家都没死过，都不能妄下定论。”

苏云青难得见到除了夏洇外第二个跟她志同道合的，顿时眉开眼笑，举起最后一点可乐，没等祝衔山反应，就和她碰了杯。

祝衔山看着她饮下那点儿冰可乐，她的喉咙随着可乐滑下去而滚动，那是她发出天籁之音的地方。

祝衔山突然想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地方。

但她忍住了，只是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对苏云青说：“你不需要保护自己的嗓子么？喝冰可乐......真的可以么？”

苏云青的手顿了顿。

她将杯子放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其实是不可以的，不过我很少喝，应该还好吧？”

祝衔山“哦”了一声，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忽然冷了下来。

苏云青用手拨弄了两下杯子，她想找些话题来让气氛不这么尴尬，想了半天忽然开口说：“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跑来演戏？”

这是想更深入的了解的意思了。

祝衔山不知为何，竟然没有像以前一样抗拒别人的了解，稍微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对苏云青道：“以前我一直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从小的道路就是我妈帮我选好的，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也是她叫我去学金融，好接手家里的事业。其实我并不反感这样。”

苏云青安静地听着。

“只不过我大一的时候，姐姐突然走了，她走之前对我说，人一辈子真的很短暂，如果找不到自己真的喜欢的东西，岂不是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然后你就被她叫醒了？”苏云青说。

“算是吧。”祝衔山接了她的话说，“大二的时候我被学校的戏剧社找上，他们请我去演校诞一百五十周年庆典的节目中的女主角，我答应了。排练的时候我发现，演戏这个东西，似乎挺有趣的。”

“可我听夏洇说，你是去年才开始拍戏的。”苏云青迟疑了一下，说，“你今年都已经毕业五年了吧？”

“毕业的时候我和妈妈提过这件事情，但她完全否定了我的想法。”祝衔山回想着往事，说，“我和她闹了四年，去年她才终于松了口，但如果这几年我的演艺事业没有任何起色的话，她还是会让我回去帮她打理公司。”

这不就是演不了戏回去继承家产么？苏云青在心里腹诽着，本来还以为都是夏洇剧本看多了，没想到现实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她心里这么说着，面上却保持微笑，说：“都已经拿了金琥珀的最佳新人奖了，怎么可能没起色。这次你妈肯定心服口服了。”

“希望吧。”祝衔山轻描淡写地盖过这件事，又把话题的焦点还了回去，“那你呢，是喜欢唱歌么？”

“不喜欢。”苏云青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她。

祝衔山愣在原地。

苏云青冲她无理地笑，说：“当然也不讨厌就是了。”

她想了想，说：“其实我当时成绩挺好的，如果不上艺术院校，也能考个不错的学校。但我当时觉得太辛苦、太累了，正好夏洇决定要去学表演，暑假的时候我就凑热闹，跟着她去了那种艺考的培训班。本来只是想陪着她，结果阴差阳错，被里头一个老师看中了我的音色，她对我说，我的嗓子就是老天赏饭吃的。”

“所以你才......”

“嗯。”苏云青轻笑，说，“我想着走哪条路都是走，就干脆走了艺考这条路，上了H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最后成了歌手，就这么简单。”

“但你要问我喜不喜欢唱歌，抱歉，我真给不出回答。”

祝衔山在听的时候一直看着苏云青的棕色眼睛，她觉得这眼睛可真好看，像她过去喜欢的琥珀。鬼使神差的，不知为何忽然将身体倾了过去，冲着它轻轻地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