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不空

不空终归是跟随张文典去了镇异司。

在听到那个邀请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与那自称张文典的青年一路同行,依然如开始时那般驱邪、除怪——两个人一起走,总比一个人容易许多。

青年说他来自王都,这次出行是受了镇异司司台的委任,将某位神医研制出的治病良方交给沿途的县衙,顺便教一教他们杀鼠的符方。至于捕杀迁移的鼠群,则是扶正按察使的事。

青年抱怨道:“这些人上报得太慢了,哪怕文书流程走得再快一点,蔓延的范围都不至于这样大,情况也不至于这样严重。真是可怜!”

“阿弥陀佛,施主说的是呀。”不空一边附和着,一边在心里将“扶正按察使”这个词默默记下。

他们一起走过数不清多少个镇子,有些就如那被蛛网所覆的小镇一般,早已泯灭。余下的,因人丁稀少,也几乎无法运转。他们费了许多的周折,才算将张文典的任务勉强完成。

在完成任务的最后一个小镇上,理当分别之际,面对张文典掀起的车帘,不空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为何还是坐上了前往王都的马车。

当从马车上下来,他站在城墙之下,望见头顶有片片黑影成群,拍飞而过。又听见张文典喃喃道:“按察使他们居然也这么快回来了。”

不空这才知道,原来扶正按察使,指的是妖。

王都的繁华盛景与不空过往在深山所见,是天上地下般截然的不同。

雕栏玉砌、绫罗绸缎、琳琅珠宝、轻歌曼舞、彩乐华章,丹青、工笔、山水、花鸟,这人间之美如山中春日时盛开的处处繁花,风一吹,如缤纷的落瓣一般纷纷扬扬地向他扑面而来,醉人如斯。仿佛此前他在路上碰到的种种恶状,不过是地狱的幻景。

不空慢慢熟悉了镇异司的事务,便以镇异司一员的身份前往王都的各大寺院拜访,与庙中的僧人相交,切磋佛法。僧人们热情以待,将他奉为上宾。

又在闲暇时分四处游历作画,与东南西北的各路行人交游,等回过神来,竟在不知不觉中声名鹊起,得了个“画僧”的名号。

他再也不必为颜料、纸张而发愁。

胭脂、荼白、靛蓝、鸦青、葱绿、秋香,宣笔、齐笔、湖笔、侯笔,兼毫、狼毫、羊毫、兔毫,甚至无须开口,诸般稀有的笔墨,各式名贵的砚台便会被人想法设法,源源不断地送向他的案头,任他挥霍,只为换取一张墨宝,抑或,连墨宝都不需要。

不空想,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他的师父,会不会对这一天其实早有预料呢?

他依然用着师父为他四处寻来的那一方小砚。

不时有人会好奇地问起这小砚的来历,以为那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宝物——与旁人送给他的那些名家砚台比起来,这小砚质地粗粝,雕刻粗糙,边缘甚至早有了缺口,破旧至极,他们只能如此猜测。

不空则会诚实地回答这砚台乃是恩师所赠,并在他们又恭敬地问起尊师名号时,以“圆慈三藏法师”作答。然后,看着他们因不知那是谁而面面相觑,默然微笑不语。

不空有时也会想起师父提到的“机缘”。

并非刻意,或是在城楼上高高地浮空守门时,或是在为路遇的生人画像时,或是在寺庙门口被坦率而大胆的两三女子蹲守时,师父的话会偶尔地划过他的脑海。每每想起,微微一哂,他便又轻巧地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一如他当初告诉师父的那般,哪怕身旁过客来而复往,如百花竞艳,在不空的眼中,也不过是花间之莺鸟,林下之彩蝶,崖上之怪石,山巅之明月罢了。

他行在王都最繁盛的街上,就如曾经走在山间最狭窄的路上。

那日第一次见到那道身影时,不空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抹白,能令世间的斑斓五彩黯然失色吗?

他屏息凝望着,而后,将那永恒的瞬间捕捉在纸上,赠予了她。

并不是为了显扬或者炫耀他的画技,只是觉得她应当拥有——毕竟,那画里封印了一小部分的她,也封印了一小部分的他。

他请她吃了茶点,就如他请数不清别的女子吃过的茶点一般。吃完了,不空以为他们以后不会再相遇。却没想到,当晚便在念君的宴会上又见到了那名少女。

他主动提出去帮她找哥哥,除了完成司台布置的任务,其实只是出于对女子惯常的呵护之心,以及一点点的歉意。

不空原以为,她只不过是王都城里又一位会跳舞的美丽少女。

然而,当他们身陷在那不知多少年前的奇诡梦境,当他们走遍群山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躲藏的蜃精,当对面的熊妖终于失去了耐心,猝不及防地向他猛扑而来,他眼中柔弱的少女悍然拔剑,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望着她皎洁而洒脱的背影,不空心中忽地一动,想,这会是师父所说的机缘吗?

可情势却容不得他细想。攻来的大妖十分厉害,梦境对他常用的术法又有诸多掣肘,少女苦苦坚持,仍不甚受了伤。

不空不记得,他上一次如此惊慌,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设法甩脱了最后一个敌人,带着少女匆匆逃走,以为既有强敌驻守,必是目标将近,只需再搜寻几天,就能找到梦境的源头。

然而,身边的少女却突然在他的身旁一头栽倒。

开始只是片刻的昏迷,慢慢地,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

在偶尔醒来的间歇,她对他说:“不要管我了。不空大师,把我放下吧!是我硬要跟着您一起来的,别让我再拖累您了!一个人不吃不喝,在梦里肯定也不能停留太久,您把我放下,如果找不到那个蜃精,就自己回王都去吧!千万不要为了我留在这里了!”

她的五官清淡苍白如梨花,因虚弱而更显单薄,却因眼角的红晕平添一抹艳色。

不空问她:“如果我走了,你哥哥怎么办?”

少女眨了眨眼睛,眨掉浮起的泪光,抿了抿嘴唇,道:“我娘说,生死有命。如果哥哥命该如此,谁也没有办法。”说完,她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拔出剑来,反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师,您快走吧!如果再这么拖累您,我还不如干脆一死了之,倒来得痛快!”

她的神色天真,却又无比决绝。

不空画过成千上万自己也数不清多少张脸。这些脸孔或美丽,或丑陋,或年轻,或苍老,他向来一视同仁。

然而这一刻,他眼前这张脸,这张他曾经画过的脸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晰。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颤抖的双唇,他想,她是认真的。

直到这时,不空才突然意识到,坐在他眼前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名叫文影。她不是花间之莺鸟,不是林下之彩蝶,不是崖上之怪石,也不是山巅之明月,她不是,曾经的她们也不是。

她们是一个个鲜活生动,有血有肉的人。

他一直一直以来,其实都错了。他爱她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们。

之后,他甚至来不及拒绝,少女又晕了过去。

不空将她的剑藏了起来,而她在昏迷中也无暇再提。

不空做下了一个仓促的决定。

他知道这决定或许并非明智——他们早在梦里探索许久,却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依着来之前听到的说法,外面阴森的云牧城可能比这梦境更加危机四伏。

不空心中清楚,却义无反顾。已经没有瞻前顾后,左思右想的时间了,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她就此一睡不醒。

他从梦境中挣脱,在云牧城下醒转过来,立刻惊觉这又是一个梦境。虽然心中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暗暗记下,道这或许又是蜃精某种惑人的奇异特性。等彻底清醒,便背着文影入了云牧城。

他杀灭了食人的蛊雕,一是为防它再度作乱,二是这实在太像个调虎离山的陷阱。只可惜,在那遗骸上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依着他常用的几道寻找精怪的法术的指引,不空在云牧城遍布的泥淖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着。

他时常有一种被窥看的感觉,可总也找不到窥视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在原地一遍遍地转圈,就如同农户院子里被蒙住眼睛,绕着石磨打转的驴子,不断追寻着眼前触不到的诱饵,永无止尽,不死不休。

不空自己也说不清,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是镇异司的职责,还是他背后那一点轻薄的热度。

察觉他们被那怪物盯上时,不空便意识到他们此行凶多吉少。

他试着加快速度,将它甩脱,却总能被追上。他想法设法隐匿身形,又被它找到。当那怪物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空知道,是时候了。

他将文影放在一个隐蔽的位置,又在自己的令牌上设下几个结界,挂到她的脖子里。他送出一个报信的金刚杵,回镇异司求救,同时指明文影所在的位置。如果他能回来最好,但若他回不来了,至少她还能有一线的生机。

离开时,不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地在他心中闪过,让他自己都生出些许恍惚:如果他们最终都能从云牧出去,或许……

他止住心思,已经没有时间了。

当那黑影急扑而来的最后一刻,不空想,在那西方的无穷极乐中,他会再次见到他的师父吗?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消退,隐于深浓的黑暗之中。山里的漫天繁花,王都的繁华盛景,以及这幢幢鬼蜮里唯一的一抹洁白的身影。

罢了。

她说,死生有命。

可是,可是,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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