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空

回来之后,圆慈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山里的事。当慧通和慧能问起,也只以“给殿里添些点缀”为由搪塞了过去。

慧远见他如此,一样缄默不言。

唯一的变化是,圆慈为慧远四处找纸,找得更勤了。

一日,圆慈算了算日子,想着慧远的纸又快该用完了,又一次下了山。下山之后,吃了几个闭门羹,他去了十里外的贾员外家。

贾员外有个半大的儿子,正是读书做文章的年岁,总有些写了几笔便丢在一边的废纸。哪怕只是练字的草纸,也是上好的宣纸。稍微剪一剪裁一裁,便够慧远画一张四方的山水。

然而,这一趟,他却一无所获。

贾家的管家道他家少爷随员外进了城,少爷不在家,自是没有纸的。

圆慈心中失望,准备再走得远些,去那些他之前从未去过的镇子碰碰运气。走在路上,突然见两个行人嬉笑着向一个方向跑去。

他听到一人说:“快走快走,这可是个稀奇事!”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和尚给婊子画像,这事谁见过?”

圆慈心中一紧,跟在他们身后,也一同去了。走了不远,只见镇中唯一一家青楼的门口围了许多人,人们私语着,指指点点,不时发出阵阵恶意的嘲笑。

他探出头去。在人群正中,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嘻嘻笑着,不时向谁飞一个眼风,而后搔首弄姿地变换一个姿势。在她的对面,年轻的和尚半跪半蹲,正提着笔,在一张小案上专注地作画。

是慧远。

圆慈只觉自己的脉搏停了一瞬。他在原地站了一阵,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当又有人说了句什么荤话,在人群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圆慈轻轻地拨开站在他前面的人,走了进去。

人群安静下来。

他在慧远身前立定。

慧远抬起头来,见到是他,有几分惊讶,甚至有几分欣喜。他依然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圆慈不答,反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慧远歪了歪头,道:“阿弥陀佛,徒儿在给这位女施主画像。”

圆慈道:“你为何给她画像?”

慧远道:“刚才徒儿在画街景时,被这位女施主看到。施主问徒儿可不可以给她画一幅,徒儿便画了。”

圆慈道:“你可知周围的人为何笑你?”

慧远道:“知道。他们以为徒儿坏了我佛的规矩,所行淫猥,犯下世所不容的色戒,是以取笑于我。”

圆慈道:“那你为何仍要给她画像?”

慧远道:“这位女施主于我而言,一如林下之彩蝶,山巅之明月,唯大化美之造物尔。徒儿问心无所愧,为何不能画?”

圆慈定定地凝视了他须臾,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道:“走罢。”

慧远一愣,道了一声“是”,快速地在画上添了几笔,恭恭敬敬地递给对面的女子,才匆匆跟上师父的脚步。

女子接过画,低头一看,竟是一时怔忪——画上是她没错,银面蜂腰,身姿袅娜如细柳,却没有半点她想象里的风骚。画上的女子笑意盎然,竟是一派如烂烂阳光般的灿然,妩媚,却明丽如斯。

带着慧远回到山上,圆慈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起,圆慈唤慧远来到大殿,又叫来一脸茫然的慧通——慧能正好下山去了,不在寺里。

他站在佛前,先对慧通道:“慧通,我今日叫你过来,是让你做个见证。”又转向慧远,“慧远,你过来。”

慧远来到他跟前,在垫上端端正正地跪下。

圆慈道:“慧远,你今年已年至十八。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生卒年月,我原本想过一阵子,在我收养你的那日为你行受戒之礼,但我此时改了主意。这个戒,你还是不要受了。”

慧远猛然抬头:“师父!你……是因为昨日的事,要赶我走么?”

圆慈摇了摇头,道:“不,师父不是要赶你走。师父是想为你留下一个机缘。”

慧远眉头微皱,道:“机缘?什么机缘?”

圆慈微微一笑:“师父也不知道。你或许会遇到,或许遇不到。但是,如果真的遇到了,既然没有受戒,你就自由自在地,还俗去吧!”

慧远面露惊骇:“师父!!我怎会——”

圆慈抬起一只手,阻住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不必多说。我既已做下决定,便不会再改变主意。”他顿了顿,又认真地道,“空不异色,色不异空。徒儿啊,你注定是要投身到这广大世间中去的。师父不想你在紧要时分,为一点过往许下的清规戒誓所困,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慧远道:“师父……”

圆慈又话锋一转:“不过,既要行走世间,自该有玲珑七窍。‘慧远’这个名字,便不甚合适了。师父只盼你不要被这世间的纷乱所迷,哪怕周遭嚣嚣嚷嚷,你也当如昨日一般,守住灵台的一点清明。空是不空,不空是空。你要谨记。”他顿了顿,“从此以后,你,便叫作‘不空’吧!”

在为不空改名的第二年,师父就走了。

死时身上块块黑斑,颈下腋下肿大如卵蛋。他们说,这恶疾随鼠群流传,从一个镇子蔓延向另一个镇子,一来,镇里的人即十去其九,人们闻之色变,称之为“黑杀病”。

在埋葬了师父半个月之后,他的二师兄慧能也在厢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不空在大殿中静静地坐了十五个日夜,没等来早有两个月没回来的慧通。

他为师父和师兄洒扫了坟墓,念过了最后一遍祷经,便收拾起他仅有的一点物事——一杆用了许久的羊毫细笔,一方不知他师父从何处求得的精巧小砚,一小块所余不多的墨锭,一沓各式交杂的纸,以及两身破旧的僧衣,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望了这深山寒寺最后一眼,独自下了山。

他走过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

每个镇子都是一般的人烟稀落,静如死寂,不知人们是跑了,还是死了。不时能见到有人倒在路上,无人收尸,被路过的野兽虫豸啃咬得支离破碎。

不空将这些残尸一具具收拢起来,埋于地下,为他们超度念经,走一路,埋一路,念一路。

仅剩的留下来的人们躲在屋内闭门不出,苟延残喘,度得一日,算是一日。

然而,即便如此,这些躲过疫病的幸存者也依然不得安宁。

只因流离疫乱之际,也正是精怪猖獗作祟之时。

平日躲在山林里啃噬腐食、吞吃野味的山精野怪闯入人间,破开一道道屋门,只为攫取一顿鲜活的美味。枉死之人的冤魂群集一处,盘桓荒野,发出阵阵哀哭,只想将路过的行人拖入阿鼻地狱。四处残留的怨气被千年的树根所吸,疯狂滋长,伸出扭曲的枝桠,渴求活物的鲜血……

不空在下山第二日便杀了生,破了戒。即便那是只正在吞吃生人的山魈,也让他在原地呆呆坐了一整夜。

而后,自他十五岁时提起便再未放下的那杆羊毫笔,在不空的包裹中躺了整整两个月。

他想,幸好师父没有看到他满手鲜血,看到这山下如何生灵涂炭。

一日,不空远远望见路尽头的镇子覆了皑皑白雪,不由心中疑惑。

时值九月,天气刚刚微凉,这是从哪里来的雪?

他走得近了,赫然发现,那哪里是什么雪,那分明是一层层细密虬结的雪白蛛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所有的屋院、道路、房梁,从远处看来,恰巧便宛如新雪一般!

不管做下这网的是蜘蛛还是蜘蛛精,照这情形来看,镇子里早该没有什么活人了。

不空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正欲绕路而行,突然听到有隐约的啜泣之声传来,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听得人几欲心碎。

不空心中一紧——莫非,这重重蛛网中,竟仍是有人的吗?

他放缓脚步,想听清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然而,无论他如何凝神细听,也只能确定那哭声来自蛛网之下,辨不清具体的方位。

而若是大声呼喊,只怕会更快地将这网上的捕猎者引来。

难道,只能想法子不着痕迹地撕破蛛网,试着深入救人了么?

不空犹豫着。雪白的蛛丝颤动,不知是风,还是蛛网的主人正在网上静悄悄地移动。

哭声愈发地大了,如泣如诉,中间似夹杂着小孩哭着喊“妈妈”的叫声。

不空心下一横,从包袱中摸出一张麻纸,注入咒语,令它坚硬如刀。正要在蛛丝上切下,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且慢!”

不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青年浓眉大眼,气喘吁吁,对他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幸好我跑得快,抓住你了。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不空道:“阿弥陀佛,怎么,莫非这蛛丝有何玄机?”

“是啊。”那青年笑道,“大师可能有所不知,织出这网的蜘蛛名叫‘鬼哭蛛’,专以人的哭声和动物的惨叫声吸引猎物,不信,你看。”

他拉着不空走远一些,藏入一块大石之后,又拾起一块小石子,掂了掂,一把扔向蛛网之中!

下一刻,只见一只巨大的灰白色蜘蛛猛然蹿出,长约三丈,扑向那小石头掉落的地方!而随着它的出现,方才的啜哭声也骤然一响!

它这一扑,没扑到猎物,在附近嗅探一番,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不空深吸一口气,念道:“阿弥陀佛,谢施主救小僧一命!只是,此时我们又当如何?”

青年摆摆手,道:“大师谦虚了。我一路上,一直听说有一位大师在到处斩精除怪,收敛尸骨,想必就是您了!我出言提醒,也只是想为您稍微省下些麻烦。”他顿了顿,又道,“之后说来也简单,我们只要放一把火,把它们烧掉就好了。”

不空忧虑道:“那……如何得知这蛛网下还有没有人?”

青年摇了摇头,叹气道:“鬼哭蛛织网无孔不入,织到这等规模,怎么也得两月有余了。不可能有人活得下来的。只希望他们都及时逃走了。”

说着,他点起一沓火符,丢入蛛网中。

火符四散,火势瞬间熊熊而起,巨蛛尖利的啸叫声霎时在火中此起彼伏。

青年的眼眸被火光照得熠熠生辉,他问道:“大师之后准备去哪?”

不空道:“阿弥陀佛,天下之大,来来往往,不过‘缘法’二字罢了。小僧又如何能例外?”

青年灿然一笑:“这么说来,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了。那,大师要不要跟我一起回镇异司?”

不空道:“镇异司?”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青年一抱拳,道,“镇异提刑司,张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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