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不空

圆慈法师是在向路边的食摊讨一碗水时遇见那个孩子的。

那孩子身形瘦小,衣衫破烂,两个脚的脚趾都从草鞋里冒出了头,眼睛却又黑又亮,似在熠熠闪光。

圆慈原以为他是个哑巴。无论问他叫什么,是从哪里来,那孩子都不回答。只在问他想要什么时,伸出一根细细的食指,从圆慈的粗茶碗里蘸了蘸水,在满是油渍的木桌上画了几笔,画出两个活灵活现的大包子。

于是,圆慈从破钱袋里摸出几枚铜钱,向店家买了包子。包子馅大肉喷香,油亮欲滴,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喝完了茶,他便准备走了。

却不想,那孩子竟就此赖上了他。

圆慈试着将他赶走,不让他呆在身旁,那孩子就远远地跟着。跟着他布施,跟着他化缘,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如此跟了三个镇子,圆慈终于妥协了。

他回身来到那孩子旁,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气道:“这可是一条苦路啊,你真的要跟着我吗?”

那孩子依然望着他,眼眸闪亮如星子。

圆慈带着他回了山门。

说是山门,其实也不过是一间建在山中的破寺,不知何年所修,更不知何年所缮。寺里唯一的一尊大佛,漆皮早已干裂、剥落,坑坑洼洼的,只有一双佛眼仍眺着远方,支撑住它最后的一点宝相庄严。

庙里还有圆慈的两个徒弟。一个是他在街边捡的,捡来时不过两三岁,一个是在襁褓中被送进了他的庙门里,他给他们起名叫慧通,和慧能。

可圆慈思来想去,却迟迟决定不了这个新徒弟该叫什么。他没有法子,只先叫他“孩子”。

而在圆慈听不到的地方,两位师兄叫他“小哑巴”。

圆慈教了小哑巴如何识字念经,又把洒扫山门的任务交给了他。慧通和慧能除了总叫他“哑巴”,倒也没有苛待于他——话说回来,他们毕竟比他大上太多,早便开始独自下山化缘了,时常不在庙里。

小哑巴喜欢画画,用灶灰画,用树枝画,用扫帚画,画在地上,画在墙上,画在弥勒佛的大肚皮上。

每当慧能从山下回来,瞧见那些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佛像,总要气急败坏。他一边嚷嚷着“师父你管管他!”,一边想要抓他,却总是被小哑巴灵活地躲开、溜走。好在小哑巴也总是会把他涂脏的佛像擦洗干净,慧能也只能在师父笑眯眯的纵容中无可奈何地作罢。

日子这么过着。

直到有一天,小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

他一开口,不似幼儿的牙牙学语,吱唔不清,倒像个教了许多年书的夫子,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不论对什么,都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慧通和慧能惊讶不已,追着他询问,为何他以前从不说话,每一次,小哑巴的回答都有所不同。

他说,他其实是天上的神官转世,因言语失当,得罪了天帝,不仅被贬下凡间,更要在人间静默十年,算下来,正好是到今年。

他又说,他从小就被专吃声音的精怪附了身,是他潜心念佛,在心中念了数不清千遍还是万遍,终于佛法显灵,将那妖怪驱走,他才得以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还说,这是他早已过世的母亲教他的,她告诉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一开口不能艳惊四座,那干脆还是闭嘴为好。

圆慈认真地听着慧通和慧能转述的,他的满口胡言,没有罚小哑巴出家人不打诳语,却叹息了一声,道:“我琢磨了良久,原本想为他起名叫慧明,取‘缄口不言语,心中一点明’之意,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聪明了。过刚易折,过慧易夭,还是愚钝些罢!不如就叫他,慧远。”

于是,“小哑巴”变成了“慧远”。

慧远一天天地长大了。

圆慈再下山化缘时,不仅要去化果腹的吃食,布施的银两,还要去求那些富贵人家,求他们给些不用了的笔墨和白纸。

尤其是纸。慧远用墨十分俭省,纸却节约不得。

圆慈求得的,大多是些竹纸或者麻纸,慧远会在纸上画得密密麻麻,直到再也无从下笔。只有偶尔得来的没有用过的宣纸,他才会珍而重之地画上一副整画。

慧通总催他多画几幅佛像,拿出去卖一卖,卖给那些请不起名家,却也想在家中供一幅佛像的穷苦人,好歹能换回几枚可怜的铜板,圆慈却从不管他。

圆慈也曾经问过他,要不要为他请一位师父,专门教他习画——尽管他们没有太多钱财,但若是慧远想学,他到底还是能想法子给人多做几场法事,挤出些来。

却被慧远干脆地拒绝了。

他疑惑地望着他,道:“我以天为师,以地为师,以山川草木、鸟树虫鱼为师,我的师父这样多,还要专门请人做什么?”

慧远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圆慈时常会见他将纸笔放入背篓中,只带上那么一点点干粮,便提着一只水葫芦,走进深山,一去不知时日。再回来时,所有的纸上都涂满了画。有时是一枚木叶细腻的纹理,有时是日落时天边飘渺的晚霞。

活了这许多年,圆慈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画。

有时候,圆慈也会生出几分担忧,对他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注),你这般沉迷声色,怕是于修行无益啊!”

慧远却说:“师父,我佛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若不试尽世间诸般颜色,又如何识得五蕴皆空呢?”

于是圆慈只能随他。

他们的吃穿住用皆是缘化而来,哪怕偶尔有山下的贵人奉上一点香火,也很快被圆慈散掉。

慧通常常抱怨他:“师父,你哪怕只留下一点点,用来修佛像也好啊!何必全散出去!你看咱们这个寺庙,都破成什么样了啊?”

圆慈总会笑道:“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破又如何?我佛云‘四大皆空’。你又何必拘泥于这一座金身法相?”

但慧通说的其实是对的。

他们的寺庙年代久远,实在太过破旧,在一个夏夜之时,暴雨突至,大雄宝殿竟在惊雷中坍塌了一角。掉落的房梁将佛像砸得破碎,却露出一摞陈旧的古书。

古书里画着许多复杂的符文,符文旁又附着更多难解的注言。圆慈瞅了一眼,便将它们丢到了一边——修屋修佛都需要钱,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圆慈不是不知道这或许是些传说中的术法书。他年轻时也曾在四方行脚,见过许多咄咄怪事,自然也遇到过驱魔除怪的和尚道士。这些和尚道士的本领五花八门,离奇而诡谲,圆慈从来对他们敬而远之。

他不理会,慧远却对这堆书上了心。

那一阵子,他甚至不再去到处画画了,而是抱着这堆书翻来翻去。慧通慧能问他读出了什么,他讲解一阵,两人听不懂,便失去了兴趣。

过了两月,慧远也把这些书丢开了,不知扔到了哪里。

圆慈以为那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好奇。

一日晌午,三个徒弟都不在寺里。圆慈心血来潮,在刚刚修好不久的大殿念经打坐,念了不久,便被透窗而入的日头照得昏昏欲睡。在即将困极栽倒的一瞬间,他勉力地一抬眼,却蓦然发现对面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画,一幅他刚刚开始打坐时绝然没有的画。画上岩石料峭,怪树嶙峋。

圆慈的困意瞬间无影无踪。

而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他突地意识到,这是慧远的画。尽管没见过这幅,他见他画了千张万张,又如何能不认得?

稍定下心来,圆慈又恍惚想起,这幅图景,他其实是见过的。

在多年以前刚刚住进这座废寺时,圆慈也曾经在山中流连,把这大山深处通通探索了一个遍。时至今日,能记住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此时突然见了这画,倒勾起了他些许稀薄的印象。

这是什么意思?

自长大以后,慧远再也不曾在墙上作画。这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真的是他画的吗?他是如何画的?是不是,与之前藏在佛像里的那堆书有关?

他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本领吗?

还是说……慧远出了什么事,想让他去到这里呢?

圆慈战战兢兢,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前思后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用平日下山的包袱包了两块大馍,提了一葫芦水,在时近隔二十年之后,再次进山了。

山路崎岖艰险,他的手脚也不复当年。圆慈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跤,又有多少次怀疑自己走上歧路。但好在他毕竟是走对了。在跋涉了两天一夜之后,圆慈终于在一堵峭壁上看到了慧远画中的奇树和怪石。

又一低头,瞧见了倒在山崖之下的慧远。

圆慈不记得他是怎么下去的了。他只记得自己连滚带爬地来到慧远身旁,终于把他摇醒时长舒的一口气。

慧远睁开眼,懵懂地望着他,竟似有几分惊讶:“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圆慈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让师父来的?”

慧远更惊讶了:“我?”

圆慈将大殿上的画对他说了,慧远才似有所悟——原来,他对那幅画竟一无所知。

他只道:“在掉下来的那一瞬间,徒儿好像看到三千世界交叠在我的眼前,触手可及,或许,师父你所在的那座大殿,便是其中一个小世界吧!”

圆慈又问他:“你是如何跌下来的?”

慧远的面上却现出一丝赧然:“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只极漂亮罕见的蓝蝶,一路追着它,没注意脚下……”

圆慈摇头叹气,转过身去:“上来罢!”

慧远的腿摔断了,自是无法自行走路了。他乖巧地趴在圆慈的背上。

山路依然艰难,圆慈却莫名觉得,好像比来时好走了许多。

他问慧远:“你这本领,是从佛像里的书上学的?”

他感到慧远在他的背后摇了摇头:“书上都是些基本的术式,我想,那是徒儿将师父教我的佛法义理与其中几种结合,融会而成。所结合的,应当是移行之术、探囊之术、归一之术……”

背上的的慧远年少而清瘦,圆通似懂非懂地听着,一步一步地走着,心想:我的徒儿,是个不出世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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