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木清身体完全恢复,从林神医的院子里搬了出来。
失去了操纵水火之能,木清自是没法继续留在镇异司了。她用过往积攒下来的酬劳,以及叶一给的恤金,在一条热闹的商街上盘下了一个铺子,顾山青他们去时,已然修整得差不多了。
谢丰年盯着铺子里出来进去的匠人,道:“怎么都快装完了?你不是一直在林岩树那里躺着呢吗?该不会是缠着你顾大哥学了摄魂术,远远地操纵人家林神医帮你弄的吧?”
木清捶他一记,嗔道:“瞎说什么呢!我请人帮忙,还用得到摄魂术?喏,那不是阿白吗!”
在她努嘴的方向,一个清秀斯文的男子正弯着腰,对补缀桌脚的漆匠说些什么,两只温柔下垂的鹿耳从头发底下冒出来,不时轻轻一甩。
顾山青早就看他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听她这么一说,分明是清心苑声名在外的头牌公子,鹿白!
而这位公子正满头大汗地提着一把沾满灰尘的旧椅子往外搬。
有两个姑娘停下脚步,交头接耳一阵,好像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顾山青微微一笑,问木清道:“你准备用这个铺子做些什么?”
听他这么问,木清顿时眼神一亮,道:“我早就想好了!咱们之前在灯会上不是见过好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吗!什么画了符的摆件,施了咒的簪子之类的。那些小贩卖的东西又假又难看,我准备开一家珠宝店,专做刻了符的首饰,把他们通通比下去!”
顾山青道:“刻了符的首饰?”
木清道:“对啊!刻些什么守护符啊,清心符啊,又漂亮又有用,多好啊!”
谢丰年戏谑道:“守护符?你确定刻的不是障眼法?专门骗那些不长眼的傻男人?”
木清大怒:“你说什么!我怎么会做那种东西!”说着,便要打他。
谢丰年大笑,拔腿就跑。
两人追打一阵,木清追得累了,停下来喘两口气,不屑地道:“男人有什么值得骗的,你们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谢丰年从顾山青背后探出头来:“那……这么说来,你是不准备骗那些清心苑的公子帮你卖簪子了?”
木清瞪他:“这怎么是一回事!而且……就算真的让他们帮我卖了,你情我愿的,哪里算骗?啊?你说啊,哪里算骗?”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他们这都不算什么。如果大和尚在,他肯定会先买一大堆。给他遇到的那些莺莺燕燕散完了,我的簪子也就不愁卖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三个人一时沉默。
顾山青转移话题道:“进首饰的上家,还有刻符做图样的画娘,你都找到了?”
木清得意道:“那肯定的!我早就瞧好了!我一直想等离了镇异司就开这么一家店呢!不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似是意识到她的话让气氛又突然低沉下来,木清故作欢快地赶他们道,“好啦好啦,你们快去忙去吧!现在也没什么好看的,等开业了你们再过来,去吧去吧,走啊!”
又过了些时日,木清的醉清阁如约开业,小小的店铺门前人满为患,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顾山青依然一打眼便瞧见了鹿白。他站在木清身后,整个人淡淡的,仿佛一个安静又恬然的影子,正微笑地看着木清与各色人等说笑寒暄。一旁几个男子或俊美或纤秀,在闲聊着什么,显然是他在清心苑的同僚。
谢丰年咋舌道:“我知道木清认识的人多,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啊!怎么办?我们要过去吗?”
顾山青笑道:“算了吧,我们就是来捧个场的,想来随时都能来,让她忙吧!把贺礼交给管事的,我们就走吧!”
谢丰年想了想,道:“也行。”
说着,两人便往礼簿的方向挤。
然而这人实在太多,挤了没一阵,顾山青额上便渗出汗来。他抬起头,正要深吸一口气,正对上木清转过来的目光。
木清兴高采烈:“顾大哥,谢大哥,你们来啦!”
于是他们便被请到了木清的店里。
店里也已然挤满了人,有打扮低调,衣锻却暗暗光华流转的富家子,也有布衣荆钗,不掩佳色的平民女。有的人在金饰华冠前流连驻足,也有的对着一架的素色木钗挑来拣去,爱不释手。柜台后接待的一水儿全是女子,笑意盈盈,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总能劝人带走一件。
顾山青随手选了一枚刻了静气符的白玉戒指,请她们包起来,算是对木清聊表支持。付过了银子,见谢丰年仍在不同的柜台见踱来踱去,他笑问道:“你不也买上一件?”
谢丰年哼道:“以后她不整天求我帮她做东西就不错了,我还上赶着买她的?”
顾山青一笑,道:“也是。”
之后两人又等了好一阵,不时给店里忙不过来的女堂倌搭一把手,帮一帮忙,等到捧场的客人慢慢散去,店里清净了几分,他们才寻了两把椅子坐下。这时木清在外头也忙得差不多了,风风火火地来到两人身旁,一气灌下一杯凉茶水,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道:“累死我了,怎么这么多人啊!”
谢丰年哧道:“人多还不好?你可别在这得了便宜卖乖了!而且,这些人还不都是你自己请来的?”
木清委屈道:“那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啊!你净会说风凉话!”
顾山青笑道:“你这是所有人都接待完了?跑进来和我们说话。”
木清一摆手道:“有阿白在外面呢,不管他们!顾大哥,谢大哥,你们再等我一下,晚上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顾山青摇了摇头,神色微微一正:“不必了,我们这就走。其实我们这次来,除了祝你开业大吉,还有一件事。叶司台觉得一直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
说着,他迟疑了。
谢丰年接话道,面色冷然:“她决定在七日后为不空办一个丧礼。”
不空的丧礼办得十分低调,不声不响。
叶一请来了生前与他相熟的几位和尚为他做法事,整个过程只有镇异司的人在场。
顾山青看着那几位大师为不空入龛、移龛,一遍又一遍地念佛做法,奠祭茶汤,也不知龛中装的是烧化成灰的叶一从云牧带回来的那一只脚,还是还是之后又收拢起来的衣冠,和他曾经用过的佛器。
在行完起骨佛事,前往城外佛塔的路上,顾山青止不住地想,不该是这样的。不空的葬礼,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长成一个须发皆白,笑咪咪的老和尚,在百年之时,在徒子徒孙的环绕中圆寂寿终。
他的葬礼上,该有全王都所有寺庙的住持和长老,该有全王城所有爱戴他、敬仰他的平民百姓。他们挤满整个寺院的院落,长老在前,百姓在后,为他诵经念佛,对他行礼拜谒。会有淘气的小孩在法事现场跑来跑去,不明白为何温柔的母亲手握佛珠,眼含泪水。他们会嬉笑玩闹,会撞在行法事的大师身上,不小心向后跌倒,引起一片慌乱,但没关系,不空不会介意。
而在为他送骨的队伍途径之地,该是万人空巷,人们挨挨挤挤,却静默而肃穆,他们扒在墙头,坐在檐上,只为看不空最后一眼,直到长长的送葬队伍走远,依然久久目送。
这才是不空的葬礼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高举的佛龛中只有一只断腿,跟随的队伍稀疏而又寥落。哪怕有好奇的行人驻足停顿,窃窃私语,也猜不出他们送的究竟是何人。
他们要去的佛塔在王都外的小山上。哪怕心中悲伤,顾山青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个适合远足的好天气,和风温柔,日光灿烂。
在长老大师念诵最后一遍经文时,顾山青在余光里看到远远地有人影一闪,躲在了塔林周围粗大的树后。看那身形,或许是张文典,但他没有去确认。
回程路上,他与谢丰年和木清告了别,特意绕了远,去了不空对他说过的,他经常去讲佛、作画的一家寺院。
在他即将踏入庙门时,正好有两个妙龄的女子说笑着走了出来,风姿绰约,衣衫摇曳。
“真可惜呢,又没碰到他。”
“是啊,他都好久没来了,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说什么呢!不空大师神通那么广大,画画又好,能出什么事?”
“也是,大概在忙吧!说不定下一次就见到了!”
“走了走了……”
说着,她们脚步轻快地走了。
顾山青在原地呆立一阵,最终是收回了脚,转身离开了。
回了家,顾山青独自进入屋中,在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在屋中坐了许久,直到日头西落,屋中一片昏瞑。
当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时,顾山青动了动。
他站起身,用火石点起了灯,又从角落里翻出一张从未用过的崭新宣纸,展开,摊平,凝视片刻,而后,慢慢地在纸上伸手抹去。
在他的手抹过之处,宣纸上浮现出他和苍殊飞过城东门时的样子。
那时的不空悬浮在城楼之上,镇异司的人们在门外暗自蹲守,等他回来,这画就留在了镇异司的大堂。
小小的城门之上,苍殊真身下四只鹰爪,翅开两丈,英武不凡,而顾山青伏在他背后,肩上立着小黑,睡眼惺忪,连披的皮毛大氅都纤毫毕现。
——这世间再没有如不空一般嗜美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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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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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分身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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