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兜兜转转来到了王都。
路上没有盘缠,谢丰年便用父亲最后剩下的银子买了一身道袍,又做了一道竹幡,凭着从书中读到的周易八卦为人算命,信口开河。
他长得俊美,穿上道袍更显仙风道骨,找他算命的人络绎不绝,哪怕要养三个人,过得也还算宽裕。
他们一路摆摊算命,一路向王都慢慢前行,等到了地方,已然攒下了一小笔银子,正好可以在城北租一处地方,住了下来。
城北鱼龙混杂,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到处横飞,谢丰年摆了一个卖法器的摊子,开始时只卖些简单而巧妙的小物件,后来渐渐打出名气,便有不少人前来找他定制特定的东西,倒因此结交了不少人脉。
谢丰年一边经营,一边一点点地搜集线索,又依着苗禾斐记得的点滴信息慢慢拼凑,终于得出结论,包围他们村子,杀了他们族人的是人皇殿的手下,头领乃是一位将军,姓仲。
要想接近他,查明真相,单单只这么在城北活动是完全不够的。谢丰年权衡良久,找人问明了镇异司司台的消息和模样,在镇异司门口守了两日,等到了他,便径直上前,编出一个身份,毛遂自荐。
那老人听了他的说辞,上下打量他两眼,哈哈一笑,一个问题也没有问,便将谢丰年领入镇异司内,交给了他的徒弟。
谢丰年从没见过那般挺拔若松的女子。她一个清泠泠的眼神扫过来,谢丰年便觉得他的整颗心都被贯透了。
他喜欢逗她。挑拨她,嘲弄她,故意气她,每当她透彻中带着些许诙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便有一只小鸟在他的心中愉快地拍打起翅膀,让他有那么一瞬甚至忘记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
谢丰年很快融入了镇异司中。
当镇异司里的职位有了空缺,他便让苗禾斐换了一个名字,化名“何非”,前来应征。他巧妙地向负责人套出考核的课题,又提前帮何非做好准备,让他成功地考了进来。
两个人分住两地,除了在工作时极少联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出身一处,相互熟识。
然而,等他在行事办案中渐渐地与人皇殿有了联系,他才得知,原本统领人皇殿全部守卫,为人忠心耿耿、深受人皇信任的仲将军在前些时候突然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罚,惨遭撤职流放,却很少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接任的是他曾经的副手,但所有人都说他只是暂行其位,等过上几年,仲将军天资卓绝的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他就会将统领之位交还到他们的手中。
谢丰年直觉这惩罚与他们有关,却无法完全确定。更不知这仲将军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若不是急着为什么人治病,他何必这般死咬着他们不放?
他继续调查,又查出那仲将军想要救治的,可能其实是人君的儿子,可等他想再查一查这位人君之子所患的是什么病,便再也查不下去了。
在这期间,何非以省亲的名义去了一趟终南山,也就是那位仲将军的流放之地。多方打探,却得知他在被流放过去不久便生病去世了。
谢丰年又通过各种渠道对此进行确认,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而那位仲将军的两个儿子,也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避不见人,之后再出门时神色悲戚,失魂落魄。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谢丰年心里瞬间空落落的。巨大的仇恨刹那间没有了出口,仿佛蓄满全身力量的一拳轻飘飘地打在了空气中,因失衡摔倒之后再爬起来,便是四顾茫然。
可何非不肯放弃。
他说,他要找出那次听命行动的人,让他们一个个血债血偿。
他又说,那人君故作一副慈悲的模样,其实他肯定什么都知道。还有那个小东西,也不知遭了什么天谴,害死这么多人,他怎么还能够如此心安理得地继承父位,高高地居于所有人之上?
谢丰年看得出来,何非需要这仇恨——只有保持仇恨,他才能坚持在这世间接着活下去。
是的,服从命令而犯下的罪,便不是罪了吗?
可是,哪里都找不到那次参与行动者的名单,若想将他们找出来,必须一个一个地进行拷问。或者,干脆将人皇殿所有侍从一并杀死。
若是狠下心来,其实谢丰年并不是做不到这件事。可是,他并没有告诉何非这一点。
他觉得,比起恨他们,他似乎更恨他自己。而他自己都尚且在这人间苟活,他又怎么能理所当然地去取走他们的性命?
之后,先君退位隐居,他的儿子念君成为新一代人君,深居简出,常人难见,查清当初的真相变得更加困难——仲将军死了,可先代人君对此是否知晓?念君又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谢丰年一个都不知道。
做又做不到,忘又忘不了。“复仇”这两个字对他而言似乎成为了一种抽象的概念,一个理论上的目标。他为之而活,却不知怎样为之而活,只得一日日地在人间延宕。
如此过了许多年。何非指责他,诘问他,控诉他早就忘记了山南苗家的那两百多条人命。而谢丰年同时也在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何非所说,他早就将那仇恨忘了?
在又一次大吵之后,谢丰年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给何非,给他所有死不瞑目的族人一个明确的交代。
念君素不见人,“刺杀人君”这个目标,只能在他唯一露面的,五年一度的“人君宴”上完成了。
尽管尚未做好精确具体的计划,谢丰年有了大体的构思,便放出嗅香蝶,利用存留在镇异司的证据寻找在逃的嫌犯。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将找到三个,在离王都不远的地方盖出一座隐秘的监牢,让婆婆看管着他们。
他本准备想法设法在人君宴上对他下蛊,或在近身敬酒时将他刺杀——哪怕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总是一种尝试。假如他死在了这过程中,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是,就在人君宴两日之前,文影出现了。
文影。这个小姑娘在旁人眼里或许满身谜团,可在谢丰年的异眼之中,她的来历可谓一览无余——手上戴着的镯子里布满有守护之效的术法,与人君殿的阵法一脉相承,她身旁的石怪 ,以及在屋檐上跳的舞,都残留着浓浓的与妖禽对战时的色彩,必定是某位曾经立下大功的能将之后。与他们交谈时又一脸忧愁,说要投奔父辈的故人,不是来找人君,还能找谁?
他让何非寻到文影暂住的客栈,连夜为他做了一个可以抽离魂魄的起魂幡——在顾山青身旁呆了这么久,他多少也领悟了些召魂的诀窍。当何非趁着文影不在,在石怪周围摇动幡旗,他的灵魂便会脱体而出,自动进入极易附魂,乃是重塑肉身绝佳材料的石怪之中。
文影对石怪毫不设防,再对她下蛊,便成了一件无比简单的事。
何非的部分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谢丰年的工作了。
他在人君宴上四处与人交谈,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道他们在宴会前见过念君身旁那位姑娘跳舞,那种舞乃是一种独特的剑法改造、演化而成,自会有想要溜须拍马的好事之人将这个消息替他传达到大鹏王的耳中。
跳舞需要配乐,他便毛遂自荐,在笛声里种下幻术的种子,只要之后再稍一催发,就可让满堂的宾客看见谢丰年想让他们之所见,失去意识,顺便用那恐怖的形象声东击西,引走仲文仲武。
念君的弱点只有一处,便是那暴露在外的一线咽喉。
可是,他们还是失败了。
念君挡住了文影的一剑,顾山青强拉出了石怪中的魂魄,何非自碎而亡。
他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又不得不像那些刚刚醒来的宾客一般,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何非死了,婆婆也死了,这天地间,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谢丰年想起宴上那念君故作愧疚的样子,对自己说,好,那我们就来试一试,用这王城里无辜的百姓,看看他到底是真愧疚,还是假愧疚,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其实在那大殿之中,再次与念君对峙之时,谢丰年有不知多少种方法可以杀了他。
或许是来得仓促,又或是对谢丰年,对他这个叶一手下足够信任,谢丰年满身机巧,念君满身破绽。
就算他真的准备为了那些百姓牺牲自己又如何?他山南苗家再也回不来了。
就算他立刻会被仲文仲武斩杀又如何?他谢丰年死了,也换不回念君的一条命。
可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谢丰年一直觉得自己心肠很硬,可又总抵不住关键时的那一点点软。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让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来生今世,他谁也不想再见。
可是,在最后的那个时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她的脸上。
他以为会看到震惊和不解,可她的脸上竟全是无措和茫然,甚至让人有一种脆弱的错觉——她明明是那样一个凛然若松,仿佛可以独自撑起天地的女子。
他做错了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可谢丰年早已没有思考的余地和时间。
他不记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他只想着,真可惜……
但连那可惜的内容,在下一个瞬间也即刻随风而逝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