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哥哥做功课,帮他买吃的,这成了白鸿的日常。
他的哥哥仿佛终于容忍了他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跟在自己的身旁。
只是,少年人总是喜欢玩的。有时在放课之后,他哥哥会和朋友约着出游,便让白鸿自己回家,随意编出一个理由,只道先生有事,把他留在了学堂,要晚些回去。
他们的父亲从不起疑,白鸿便一次又一次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离开的背影,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今晚的安排,渐渐远去。
一日,他哥哥的朋友不知从哪里得了几只漂亮的角弓,便相约在休沐时去城郊野猎。或许是白鸿渴望的眼神太过**,其中一人竟破天荒地问起了他:“怎么,你看什么?莫非……你也想去?”
白鸿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一伙人发出一阵嬉笑之声。
那人也瞥了他哥哥一眼,眼神里突然好似闪过一道光。
他一勾嘴角,拖长了声音对白鸿道:“其实让你跟我们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今天夜里还要去大槐树底下看看,看看那里头到底有什么,你也必须跟我们一起去。”
“大槐树?”白鸿迟疑地道。
那人道:“对啊,城北的大槐树。你不会不知道吧?”
白鸿是知道的。
在城北有一片荒坟,坟上有一棵巨大的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根须虬结,掩藏着一个深深的大洞。据说如果有人在夜晚时分偶然路过,便能看到有诡异的人影和火光在洞中闪动。
城北原本就十分荒凉,时常传来有人失踪的消息。
而在很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曾对他说过,道以前有几个好奇胆大的孩子在夜里想去一探究竟,结果全都没有回来。第二日大人们四处找寻,没有找到他们的影子,只看到槐树的根须深处,藏着几具崭新的白骨。
白鸿不知道哥哥说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为了吓唬他而编出来的谎言,但如他所叮嘱的一般,白鸿从不曾试图去以身涉险。
他望向另一位哥哥。他的哥哥避开了他的目光,瞥向高高的天花板,就好像那里突然生出了什么有趣的图案。
说话那人仍在咄咄逼问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你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你不敢去吧?这都不敢去,你还想和我们一起去野猎?”
周围又有人起哄起来:“这有什么不敢的?我们都一起去呢!”
“就是!真是胆小鬼!”
白鸿再次望向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依然不看他。
白鸿点点头,道:“好,我去。”
说话那人似是怕他反悔,赶忙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丑时,大槐树下,不见不散!”
白鸿在子时从床上爬了起来。
守着他的小厮已然睡下,他拿出偷偷藏下的油灯,悄悄摸出了门。
院中没有点灯,夜晚的守卫不知在哪个角落巡逻或躲懒,不见踪影。深浓的黑暗仿佛张开巨口的怪兽,下一秒就要将他吞没。
白鸿在门口打了个冷战,心生怯意。他犹豫良久,最终折返回了屋子里,将床头哥哥送给他的泥人揣入怀中。他握住泥人,胸中仿佛凭空生出了些许勇气,迈出了门。
他哥哥的屋子离他不远,白鸿摸黑寻到哥哥的小院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低声交谈。可白鸿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灯光亮起,更没有人来开门。
他想,或许哥哥已经先行一步,往城北去了。
白鸿凭着记忆慢慢而行,找到只落了一道门闩的小门,静悄悄地把门闩打开,来到街上。
直走出很久,才敢点上灯。可那一豆的火光丝毫没有驱散他心中的恐惧,与之相反,在那灯光的照耀下,街道两旁楼屋的阴影好像在不断地游移、拉伸、变化,仿佛有生命般活了过来,变成了幢幢的鬼影,追赶在他的身后。
白鸿将泥人紧紧地抱在怀中,想着哥哥。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一心向北,盼着如果自己走快些,或许能遇上与他们相约的那伙人中的一个。可路上黑漆漆的,没有哪怕一线他企盼的亮光。
不多时,他就觉得自己迷了路。在深黑的夜色中,每一条街都是那么的相像,仿佛一个巨大迷宫的不同岔路,要将他彻底困于其中。
白鸿的渐渐地住了脚。他满心彷徨,站在原地,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往回走。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排微弱的灯火从前方的某个街角拐了出来,泛着微微的红光,似是一伙人抬着一顶软轿,准备出城。
白鸿心中蓦然生出一阵希望——这会是他的某位同窗吗?只不过家中宠溺,哪怕是夜间出游这种荒唐事,也要派上一顶小轿。
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可还未走到近前,白鸿便觉仿佛有一股寒意穿透了全身——那伙人明明抬着一顶轿子,脚步却没有丝毫上下的颠簸,倒似是在平平地向前滑动!
白鸿想要吹熄手中的烛火,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伙人发现了他,齐齐地转过脸来。在那微弱红光的照耀下,白鸿发现,在他们本该长着五官的地方竟赫然是空白的,一片平滑!
白鸿张开嘴,尚未大叫出声,就感到脑中仿佛受到一记重击一般,霎时一乱。迷迷糊糊中,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在不断地诱惑着他,让他往那灯火处走去,跟在那顶突然变得无比富丽堂皇的轿子之后。
他仍然走在大街上。然而,不断有一队又一队的火光从街角处拐出来,将原本漆黑的大道照得灯火通明。
而在那道路的尽头,一棵通体漆黑,无比巨大,枝杈疯长仿佛能遮蔽天日的大树之下,一道宽阔的大门豁然洞开,露出黑洞洞的内里。有一阵阵阴风从中吹出,冻彻人的骨髓。
白鸿的意识愈发模糊。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那大门的一刻,似有一个温凉的怀抱环住了他。恍惚之中,白鸿突然觉得,他看到了他的哥哥。
而后,两股巨大的力量忽地从环绕他的四面八方,从他的血肉脏腑凭空袭来,两相对抗,似乎在刹那间便要将他撕成两半!
白鸿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再稍微清醒过来,白鸿在压抑不住的彻骨寒意中浑身发抖。仿佛有一道尖锐而细小的阴风在他的经脉和四肢中乱窜,横冲直撞,将他全身的血肉绞做一团。
有人试着用棉被将他裹起来,却捂不出一丝暖意,没有任何用处。
他的眼皮似有千斤之重,怎么睁也睁不开。然而,在黑暗之中,他能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到他父亲严厉的责问之声,以及他的继兄无比冷漠,没有感情的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半夜去那里?可能是嫌日子过得太无聊,想找点什么刺激吧!”
“这怎么能怪我?他自己想找死,谁能拦得住他?”
“居然活下来了,倒也算他走运……”
白鸿闭着眼默默地听着,感觉胸口阵阵发疼,仿佛在体内乱窜的道道阴风齐齐地钻入了他的心中。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旁人对自己心怀恶意?
只是,耐不住总有一线的希望无法受控,在心底兀自勃生。
他的父亲对他很好,花重金为他找来了周遭城镇所有的道长大师,当真有一位帮助他控制住了体内那股莫名的力量,成为了他的师父——他很快发现他身体的任何部分都能变成自己想要的树木、藤蔓的样子,而他的周围开始总有阴影徘徊。
他师父说,那是他体内的鬼木阴气太重,总会不自觉地引来各色的鬼物——正因如此,城北那棵大槐树才成了连通阴阳两界的鬼门。而他在那晚看到的没有面孔的人,其实只是人家供奉的纸人。不过没关系,他自会教他该当如何处理。
白鸿也曾问过他师父,他为何没有死。
他师父说,或许是因为天生体质特殊,也或许是在冥冥之中有某种机缘帮了他一把,让他没有被那鬼木吞噬,倒将它纳入身中。
白鸿坚定不移地想,是他的哥哥救了他——他当晚带去树下的泥人在他手中碎成了碎片,他母亲说,哪怕在昏迷中,他也紧紧地握着,不肯撒手。
在彻底好了之后,白鸿又把泥人拼了起来,只可惜任他如何打磨,也再也不复当初的光彩。
后来,他的母亲想为父亲再生一个小孩,难产去世,他便开始跟着师父四处云游。
再后来,他师父自感力不从心,大限将至,又将白鸿交到了他的一位老友手中。
他说,他的这位朋友执掌着九州最重要的部门,名叫镇异司,必定会好好地照料他。
那位老人带他回了镇异司。而在镇异司的门口,有一个男子正早早地等候着他们。
那男子生了一双浓眉大眼,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那男子笑呵呵地迎上他们,接过白鸿手里的包袱行李,说走了一路你们肯定很累了吧,我给你们准备了饭菜,休息休息就去吃吧!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那男子将包袱挂在胳膊上,说咦你的领子怎么没有整好,过来我给你弄弄,接着开始无比自然地为他整理起了衣襟。就像他的哥哥一样。
那男子说,哦还没自我介绍,我姓张,司台平日里比较忙,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白鸿想,哦……他的哥哥终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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