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怀义镇的镇民,河对岸的那一座小楼到底是何时建的,大约没几个人能轻易说出来。三十年,又或三十五年?无人在意。
这小楼一直默默无闻地存在着,除了左邻右舍,谁也不关心住进去的是谁,搬出来的又是谁。直到它在二十年前被财大气粗的陈家买下来,突然成了整座镇子或探究或窥视的目光的焦点。
从陈公子路遇云娘,千金为聘,到云娘断然拒婚,道心中自有良人,再从何掌柜因忤逆的女儿怒极攻心,气得几欲昏厥,来询问情况的陈老爷拂袖而去,到陈公子依然痴心不改,置办金屋,云娘为亲情所迫,不情不愿地入住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平素波澜不起的小城闷闷地炸了锅,镇民们窃窃私语,各样的说法口耳相传,都道原以为唱的是话本里那一出“飞上枝头变凤凰”,俏姑娘欢欢喜喜入豪门,富公子得偿所愿娶佳人,却不想原来唱的是棒打鸳鸯两不分,说此情难了,终究难不过还报亲恩。
又道那陈公子家财万贯,一夜间办下的聘礼从街这头摆到了那头,堆成了小山,羡煞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这蟒山里又穷又丑的哑樵夫到底有什么魅力,把好好一个姑娘迷昏了头,倒像是中了邪。而那陈公子也算是和她天生一对,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卿不嫁,就可惜人没找对。
然而这一切蜚语流言和那楼里的人自是没有关系的。在隐蔽躲闪又或明目张胆的视线之下,在表亲兄弟时刻把守的大门掩藏之中,活泼爱笑的姑娘沉默地等待着她的大婚之夜,在最后的时刻用三尺红绫做了一个了断。
小楼又空了。
至于后来陈公子如何状若疯癫,离家而去,哑樵夫如何徒遭山匪,惨死林间,再后来陈老爷如何在流言蜚语中变卖家产,举家搬迁,都与这楼再不相干。
这楼空了,而后又空了二十年。空到来往的行人不再对着它摇头叹息,路过的孩子不再知道它背后的故事,甚至会扒上那雨打霜吹的院墙探头探脑,想一探其中的究竟,又被自家的长辈急急叫走。
往事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谁也不曾料到,在过了二十年之后,陈老爷居然又回来了,老态龙钟、颤颤巍巍,失去了两个儿子和全部家产地回来了。虽然落魄又衰老,但过往颐指气使的姿态却丝毫不减,也不知是当真不减,还是为了脸上那一张薄薄的面皮,强撑着一口气。
荒废了二十年的小楼又热闹起来了,木匠、漆匠、泥水匠,大小工匠来了又往,整饬门栋房梁,粉刷墙壁,翻新屋顶,很快将小楼焕然一新。焕然一新,而后住进了新人——却也是旧人。
而又过了不久,仿佛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故去的芳魂被这旧人从幽冥中惊醒,再也无法安于沉睡,便在生前困住她的小楼里夜夜徘徊,以自身的存在向那吓破了胆的故人追索、质问。
众人再一次悄悄瞩目着,冷漠无言地旁观陈老爷被往事纠缠,彻底疯癫,疯癫到了极致,便是暴毙而亡。
他的儿子再不愿呆在这不祥之地,好不容易又有了些微人气的小楼再次沉寂,只留下一个影子般不值一提的老仆,仿佛就要永远这般沉寂下去。
直至此刻。
小楼不宽的通廊里挤满了人,一个个都扒着大开的窗户踮起脚尖往里看。
立在屋子正中彼此对峙的,正是顾山青和套上了一件无袖短打的王匠头。
顾山青让侍卫把他放开之后,便带着他上了小楼。而随后跟来的马知县和他的侍卫、谢丰年和不空、王匠头的手下还有不断交头接耳的围观镇民将一个算不得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
在这片人群的包围之中,王匠头冷淡而彬彬有礼地开口了:“不知道大人想叫我上来看什么?”
顾山青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一阵,才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自小走南闯北,替人解决以寻常手段解决不了的麻烦,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妖魔精怪。但是,和那些魑魅魍魉相比,最让我觉得神秘莫测、难以预料的,你猜是什么?”
王匠头讽刺地道:“既然大人都这么问了,那无疑便是‘人心’了。大人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顾山青仿佛没听见:“不错,正是人心。如果留下一具鲜血淋漓尸体的是精怪,甚至是妖魔,那我只需要循着它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它的去向,然后将它抓获。但如果藏在这尸体背后的是人,那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王匠头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微微一笑:“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
王匠头勉强地道:“为什么?”
顾山青道:“因为当犯下一件血案的是人,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动机。但人心至幽至微,人的选择难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同样难测。一个人可能平日唯唯诺诺,但在面对自身的底线时却不惜一怒冲冠;一个人可能平日吵闹又张扬,一副动辄逞勇斗狠的派头,也不妨碍他本质上是个懦夫。两个人就算朝夕相对,亲热好似蜜里调油,也可能早就在心里将对方千刀万剐;而另外两人就算看起来素不相识,难有交集,却也可能在不为人知处魂灵相通。”
说着,顿了一顿,踱了两步:“心胸狭隘之人的一睇之仇,情深义重之人的一饭之恩,谁也不知道他人心中衡量事物的标准。因此,无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思或行为做出什么样的揣测,都是在以己度人。”
一直未曾停歇的窃窃私语不知何时停下来了,马知县、他手下的侍卫,还有窗外的镇民全都鸦雀无声地听着他的话。
他突然一住口,沉默便蓦地笼罩了整个屋子。
在这片刻沉寂之后,顾山青豁然转身,直视王匠头道:“我平生最不愿以己度人,所以王匠头可否告诉我,你在这宅子里设下这么些巧妙的机关,到底动机何在呢?”
王匠头当即反唇:“大人凭什么说设下机关的人是我?”
顾山青立刻道:“这么说你确实是知道这宅子有机关的了!”
王匠头道:“我只不过是顺着大人的话说罢了!”
顾山青信步走到王匠头手下那群半裸的工匠前,随手指了一人:“你知不知道这宅子里的机关是谁布置的?”
那工匠还很年轻,几乎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长了一张青涩的脸,被顾山青这么一指,登时懵了:“什么机关?”
“没错,‘什么机关?’”顾山青又踱回王匠头跟前,“匠头为什么不先问一问我是什么机关,就立刻要急着撇清关系呢?我可还丝毫都没有提到陈老太爷的事呢。”
王匠头驳道:“一口锅平白砸在小人头上,无论大人说的是什么机关,小人不该赶紧澄清事实么?难道大人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对你的问话都该只有一种反应么?”
“也对。”顾山青点点头,“但难道匠头不该对这宅子里的机巧作一个解释么?作为翻修整个宅子的负责者,王匠头应当对其中的每一个环节了如指掌罢?如果王匠头都给不出一个解释来,那我当真不知道该向谁去要了。”
王匠头冷脸道:“所以大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机关?”
“——这个机关!”
顾山青向右踏了三步,手一扬,只见金光一闪,天花板应声而破。几块交叠的木板在金光托举之下缓缓落入顾山青手中。
四周的人不由推挤着往前挪,探头去看。
当看清顾山青手里托着的是什么,谢丰年放声大笑,刚刚停住了的窃窃私语又骤然响了起来。
不空哭笑不得,摇头道:“这……阿弥陀佛!这算什么机关啊!”
只见在顾山青托着的那几块木板上,一只约有盆口大小的草龟正缩着脖子,睁着一对乌黑的小眼睛警惕地往外看。它的头和后肢都缩在壳里,只有前肢直直地伸着,努力想缩也缩不进去——有两串蚕豆大小的铃铛紧紧地系在它的前肢上,甚至勒进了肉里。它挣扎得越厉害,铃铛便响得越厉害。
人群里有人噗嗤笑出了声,又赶忙忍住。
顾山青接着道:“有人想为云娘和蟒山里的樵夫复仇。能得到什么结果先不提,至少要吓一吓陈老太爷。而云娘恰好有一个她身边的人,甚至可能整个镇子人尽皆知的习惯,或者说特点——她随身必定戴铃铛。这草龟皮糙肉厚,生命力十分顽强,只要放上一点吃的,就能活上很久,正适合放进木板的夹层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下雨时铃铛声响得最厉害——吃的放得住,水却放不住,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在夹层中感觉到了雨水的气息。这倒让我想到一个习俗。王匠头,你怎么说?”
马知县将眼睛从草龟身上拔下来,把一根食指往王匠头鼻子上指:“对,你怎么说!用乌龟吓人,你还真有想象力啊!赶紧如实交代,你的罪行还可以稍稍从宽计较!”
王匠头一勾嘴角:“大人说的是‘玄武镇宅’吧!听说这‘玄武镇宅’,有的地方是直接用活龟,埋进地里还是放在屋顶,只看个人的喜好。这可能是哪位兄弟按照他家乡的习俗放的,也是一片好心。当然,也说不准是一开始盖楼的时候他们自己放的。自己在阁楼夹层活了二十年,真是不容易了!”
马知县怒道:“你家放个乌龟,还带系铃铛的?!”
王匠头笑道:“系个铃铛怎么了?好玩、有趣,无伤大雅!”
马知县怒道:“你你,你软硬不吃!来人,先把他关进牢里,审了再说!”
顾山青抬起一只手拦住马知县的动作:“好,就当你不知道这乌龟是怎么回事。”他小心地将那草龟放到桌上,又走到门口,原本堵在门口的镇民迅速地给他腾出一片空处。
顾山青凭栏而立,施施然往下一指:“那王匠头,底下的这个情况你又要怎么解释?泼吧!”
不知何时,马知县手下的侍卫早候在院落之中。四个人两两举着一块窗板,窗板前又各有人端了一盆水,随着顾山青一声令下,当即将手中的水尽数泼在了窗纸上。
泼出去的水从窗板上淋漓而下。过了少顷,只听周围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随着水渐渐流尽,其中一块窗板上的窗纸毫无变化,而另一块,却在水的浸染下慢慢染成了一片血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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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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