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客栈的后院说来不小,但因为物事太多,平添了几分逼仄。
院子尽头的低矮灶房外有一口井,紧挨着石磨,石磨两旁一边是高高堆起的草料堆,临着厢房,一边是一扇小门,从刚到客栈时马车夫的去向来看,应当是通往马棚。
在小门的这一侧,靠近通廊的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灶台,是逢年过节时大锅烧肉用的——青年用的便是这个灶台。而被敷住了手脚的老人就靠在灶台和小门之间的墙上。
青年大概也是“君子远庖厨”的忠实拥趸,虽说身在灶台前,却丁点儿没有沾手。他操纵着银丝,仿佛八爪鱼伸出触角一般,一边纵着刀在不知从哪拖出来的案板上咄咄切肉,一边操着烧火棍和蒲扇照管灶火,同时牵动铲子在锅中翻炒香料,搞得风风火火,烟气熏人。
可饶是如此,也掩不住院中腥味扑鼻。
在迈入小院的一瞬间,顾山青恍惚看到青年一脸愉悦,瞳孔大张,那双眼不似人眼,倒像是豺狼一般放着光。就连他的牙齿,似乎都变尖了。
顾山青一阵胆战,不敢细看,只定下心来,放缓呼吸,垂下眼帘,踮起脚尖小心地避开脚下的障碍,在隐气符的遮掩下一点点从背对着他的青年身后摸墙前行。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无声无息地摸到了灶房门口。
灶房的门没有关。
原本在炒菜的厨子或许是听到了大堂的动静出来查看,又或是瞧见老人进入后院前来阻止,倒毙在了灶房的门槛上。
按青年的做事风格,这实属自然。奈何这厨子的体型极符合世人对他同僚们刻板的印象,又圆又大,把灶房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顾山青若想进去,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顾山青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对不起,把一只脚的脚尖塞到了厨子的身下,两手扶住门框,慢慢地向前跨去。步伐刚刚好,稳稳落地。
然而正待把另一只脚收回,顾山青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脊椎,让他止不住一阵颤栗。
揪着前襟挂在他身上的阿鹰忽地收紧了爪子,定定地盯住了他肩上的一点,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只有顾山青能听到的咯咯声。
顾山青顺着它的视线微微偏头。只见有一根银丝从他的耳边凌空而过,伸入灶房深处。
下一秒,一团黑影向顾山青铺头盖脸而来!
顾山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却见一把香菜从他的正上方平飞而过,飞向青年的方向——青年并没有发现他。
然而顾山青没来得及松口气,顿时浑身一僵。他方才突然那么一仰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门框,手指的关节重重顶在了门边上,灶房半开的老旧木门在他的一顶之下,竟“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就像有人将它缓缓推开了一般,“咚”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他身后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蓦地一停,青年喝道:“谁!”
接着,便是脚步声和他踹开什么重物的闷响。
他对老人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老人的嘴被堵住了,没法回答。而他似乎也没想从老人口中问出答案,慢慢地一步步往这边走,离顾山青越来越近。
顾山青缓缓地吸进一口气。
该怎么办?
如果退出来,且不说他背对青年,看不见身后,保不准一回身便与他迎面撞上,就算险险擦肩而过,青年在检查灶房之后将门关死,顾山青就再也没有了进去的机会。
但若是迈进去,青年用银丝一探,很容易就能探到顾山青,他不仅救不成老人,更要搭上自己和阿鹰。
供他判断的时间很短,只有短短一瞬间。就在这进退维谷中,顾山青突然听到“喀啦”一声脆响,从客栈大堂传来,是瓶罐破碎的声音。
多么幸运!
青年的脚步声一止,生机骤现!
顾山青借此机会猛然收脚,闪身进入灶房之内。灶房里的灶台比外边小上许多,在厨子出门时仍炒着菜,此时已是一片焦黑,难怪青年要另起炉灶。
顾山青飞快地四下扫视一圈,一眼看到剁骨砧上插着一把剔肉的尖刀,好不锋利,当即几步跨过去,捡在手中,又迅速地回到门口。
青年依然立在院中,狐疑地望着大堂的方向。
顾山青心中一横,脱下鞋来,拿在另一只手里,轻巧一跃,便跳过厨子庞大的身躯。接着放轻脚步,悄悄来到老人身边,蹲下身子。
青年不回头道:“你还有同伴?”又自语,“有也没关系。”
说着,向大堂的方向施施然伸出一只手,下一刻,千万道银丝霎时如暴风骤雨般向大堂刺去!
顾山青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不多时,那些银丝便收了回来,青年又故技重施,对灶房和厢房发作了一番,发作完,似乎比之前更加慎重了几分,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连锅铲碰撞声都止息了。
顾山青蓦然生出一阵后怕,若不是天上的不知哪一路神明保佑,此刻被戳成刺猬的就是他了!
青年手指一动,将老人口中的布条拽下来,沉声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在搞什么鬼?”
仿佛对他这个问题做出应和,大堂里又是“喀啦”一声脆响。
老人哧地笑了:“你都把我捆成这个样子了,何必还这么怕我?”
青年抬手一抡,貌似打在空中,老人的头却陡然一歪,脸上现出道道红痕,比起掌印,倒更像是鞭子抽出来的。
青年道:“我怕你?你痴人说什么梦!”
老人浑不在意地啐出一口血,垂下眼帘,再不理会青年。
“哼,”青年想了一会儿,嘲讽地一笑,“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出来见我都不敢,料想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缓步走到小门前,顿了一顿,又道,“也罢。我就陪你玩一玩。”
说着,迈过了小门门槛。
顾山青早就候在老人身旁,只等他的身影一消失,当即用剔骨刀刀尖穿过束缚着老人双手的重重绳圈,赶在老人挣动之前轻声道:“是我。”
老人起先还要挣扎,认出顾山青的声音,立刻不动了。
顾山青干脆利落地两下割断了他手上的所有麻绳,接着去割脚上的。那剔骨刀确实很利。
给老人松了绑,事不宜迟,他又从怀中摸出备好的纸卷,递到肩边,轻轻一抖肩膀。他肩上的阿鹰却没有动作。
顾山青偏头看着它,严肃道:“我们说好的。”
阿鹰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纸卷,展翅而起,扶摇直上,在顾山青的目光中瞬间缩成了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老人没注意他这边,利索地扯掉缠在手脚上的绳圈,掐起手诀检查了一遍周身,一边检查,一边问道:“是你把他引走的?”
顾山青将收拾好的符咒放到老人手边。老人认出符纸的触感,接了过去。顾山青道:“是。我把你能发冷和发热的符贴在了酱菜缸上。”
说完,心中不由一阵黯然。这还是母亲教给他的。
他的母亲有一段时间身虚体寒,找大夫开了草药调理。有一次不得已要出门,便吩咐他拿小火去煮。可煮药动辄要一两个时辰,他呆得不耐烦,只把瓦罐墩在火上,就出去找小伙伴玩了,而最后的结果无庸置疑:他把烧着的草药全然忘了,直到很久之后才回到家中。
等回了家,罐中的草药早已全部熬干,煮药的瓦罐也裂成了一地碎片。看着一地狼藉,他彻底傻了眼。
他本以为母亲会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一番,却没想到一向泼辣的母亲不仅没有发火,还好生安慰了他,语意中甚至有几分自责,自责在吩咐顾山青替她做事时,忘记了提醒他在日常的种种细节中可能潜藏的危险。
那一晚他是在母亲温柔的怀抱中入睡的。在半梦半醒之中,他立誓绝不会再让母亲失望,却没想到将母亲教他的东西用在了此处。
老人道:“做得好!但是太冒险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说着,快速地从符咒中翻出几张,叨念几句,手指轻弹。那几张符咒轻飘飘飞至小门边的墙上,融入墙中,“希望这几张能阻拦他一阵。”接着又翻出一张,贴在通往马厩的小门上,一声大喝,“破!”
“啊啊啊啊!”
小门轰然炸开,惊起阵阵马嘶。然而响起的却不止是爆裂之声,还有一个男人的痛苦的惨呼声。是那个青年。
老人一脸惊异,望向顾山青的方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顾山青仍轻轻一勾嘴角:“先走再说。”
或许是为了节省用度,客栈柜台旁的酱菜缸之间放着一个瓦罐,罐中装满了用过的陈油。
顾山青将火焰符贴在了瓦罐的罐肚上,又挨着边在罐口用供财神的香支起了一个盛满水的碗,碗底贴上了剩下的最后一张冰凌符。等供香烧到罐子边缘,再也无法支撑,那碗冻成冰的水便会翻入滚烫的油中,而那腾起的油烟又会被香火点燃,烧成一片大火。
这是顾山青孤注一掷的一场赌。
赌行事谨慎的青年在听到瓦罐破碎声之后会进入大堂察看,赌他会凑到瓦罐的碎片近前,赌他自己掐算的时机刚刚好,那碗盛满了冰的水会翻倒在青年的眼前。
他赌赢了!
顾山青和老人一起冲进马厩,一边安抚受惊的马,一边用剔骨刀几下切断缠在栏杆和马车上的缰绳。他踩着套索跨坐在马的裸背上,学着老人的样子用力地连踢马肚——他此前从未骑过马,可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马仰蹄长嘶一声,初时还是小跑,而后四蹄连踏,竟越来越快,追在老人之后,在大街小巷间左冲右突,不多时,便将他们暂歇的客栈、他的父亲母亲甩在了身后。
顾山青攥紧缰绳,虽然知道不该,仍忍不住回过头去。
四周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从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将他的头发扬起,吹得他心中一片空茫。
从此刻起,他再也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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