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山青和老人不知跑了几个时辰,直跑到日落西山,才停下来。
顾山青的隐气符在半途就失了效,为了躲避追踪,不牵连旁人,他们来回变了几个方向,走的都是人烟稀少的小道。
在唯一一次休息的间歇,顾山青询问老人要不要画一些青年的画像,一路散出去,让全天下的人知道那魔头的样貌,却被老人断然否决了:他有可能循着画像追过来暂且不提,那青年行事狠辣,如果画像流传的速度不够快,又被青年察觉,他做出诸如沿途屠村屠城之事,那便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一般的普通人就算是知道了他的长相,对他也无计可施。
“重要的不是有多少人知道,而是有哪些人知道。”老人道。
他在发现魔头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飞信传书给了他的同门,而在同门之外,他们如今要做的最要紧的事,便是让更多有能力对付青年的人知晓他的方位、本领和相貌。
老人的师兄能力虽强,离他们还是太远。思量再三,老人最终决定去投奔住在百余里外城中的友人。他的友人是一个大家的家主,交游广阔,正适合把消息广撒出去。
顾山青问:“如果那个魔头知道了消息,找去了你朋友家,他会不会怨你?”
老人微微一笑,道:“不会。”
顾山青又问:“你怎么知道不会?”
老人摸了摸他的头,只道:“等未来你也交到这样的朋友,你就懂了。”
确定了去处,两人依着地图一路狂奔,直到天色渐黑,两匹马累得鼻歪眼斜、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才不得不在一座山的山脚下停下来。
夜晚山路难行,马又需要休整,只能明日再走。
山脚有几户人家,亮着灯,老人却不想敲门借宿,只牵着马径自往山里走。
顾山青跟在他身后,顺着山路走了一阵,发现路边有一座破庙,庙门口杂草丛生,门窗破旧不堪,黑洞洞的,无疑早就废弃了。好在庙外有一口井,还未干枯,井口放着个脏兮兮的木桶,排板旁逸斜出,桶身上有个巨大的豁口,但终归是能用。
老人对着破庙满意地点点头,系好马,当先跨进了庙门。
庙里供奉的石像破损不堪,供桌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早就看不出庙主是谁。
老人举着燃烧的符纸好一阵翻墙倒柜,翻出几个只剩拇指长的供烛,一一点着,又翻出一口破锅,吩咐顾山青把锅洗好,再把井边的破桶刷干净饮马,便出去了。
等顾山青饮完马,放它们吃了一阵子草,又把它们拴回树上,老人也回来了。他一手拎着一大捆不知道从哪来的稻草,其中夹杂着些柴火,另一手抱着几个似乎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沾着泥的土豆。
他将土豆倒在顾山青的怀里,道:“去洗干净,再打点水来。”
顾山青依言做了。
他拎着桶里的水进到庙里,发现老人找了几块大石,搭出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灶台底下已然升起了火。老人将水倒入锅中,把土豆丢进去,开始静静等待。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为了节省蜡烛,老人已经将那几个短短的供烛吹灭了,只留下他们眼前的篝火在昏暗的庙中明明灭灭。
老人不说话,顾山青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对坐着,各怀心事地看土豆在沸水里沉浮。
也不知看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老人动了动身子,轻咳一声,道:“应该差不多了,吃吧。”说着,用两根木棍将土豆叉了出来,连着棍一起递给顾山青,“小心烫。”
顾山青接过土豆,吹了吹,小心地剥开薄薄的土豆皮,咬了一口。土豆确实很烫,因没有加任何佐料淡而无味,却自有一种天然的醇香。
有时在月底学堂没发例银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经常给他和父亲做土豆汤。将土豆切块煮烂,放上炒好的一点点碎腊肠,最后再加一把切碎的小葱,甚至不需要放盐,就十分好喝。腊肠咸甜可口,土豆软糯馨香,连着汤一起,他们总是能在母亲微笑的注视中意犹未尽地喝上两大碗。
顾山青用力啃了几口,突然从塞了满嘴的水煮土豆中尝出了咸味,却原来是他一直压抑着的泪水终于耐不住夺眶而出,一串串地流到了嘴边上。
他没有发出丁点声音,老人却依然注意到了。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土豆,笨拙地清了清嗓子,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用我那两张符干什么了。”
顾山青知道老人是看他伤心,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心中感激,于是吸了吸鼻子,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老人听得认真,初时或许是出于好奇和关心,到了后来,却平添了几分专注和严肃之色。
顾山青突然想起一开始老人扔出符咒时,青年身上同样是火光大作,他也确实烧伤了胳膊,但并没有发出如后来那般的惨然痛呼,不由问道:“为什么你用符烧他的时候,他反应就没有那么大呢?”
老人思索了片刻,道:“有可能是因为火的来源不同。”
顾山青:“火的来源?”
老人道:“是,虽然都是火,但第一次火的来源是我的符咒,只要他把符破了,火没了,零星撩到身上的,也就好熄灭了。你的火却不然,你点起的火的来源是从油缸里爆起的千万个油点、油星,那就没有那么容易扑灭了。”接着又感叹道,“我们这些人,还是太骄傲了。一旦学会了什么,哪怕只是皮毛,就自以为天下无敌,完全忘了我们掌握的其实也不过是这世间千条大道、万条蹊径中的区区一条罢了。不过,你这个做法倒是提供了一条对付他的新思路。”
顾山青默不作声地听着,等他说完,突然道:“我想学。”
老人的心思显然还沉浸在他刚刚说的新思路里,听顾山青这么说,蓦地一愣,问:“学什么?”
顾山青道:“学怎么画符,学怎么用符咒对付这些人。”
老人迟疑片刻,叹息一声,道:“若说我没料到你会这么说,那是假的。但你要知道,这是一条比你能想象的要更艰难,可能艰难得多的路……除了你的父母,你还有什么别的可靠的亲人吗?”
顾山青沉默地摇摇头。他的父亲是独子,母亲倒是有一个哥哥,也在早年因病去世了。
老人道:“明白了。那你是无处可去了。但你要知道,想入此门,不仅要花费你所有的精力和时间,还要经历你想象不到的严苛考验。即便如此,你也还是可能一无所成。”
顾山青道:“没关系,我不怕。”
老人点点头:“我相信你不怕。但除了危险,你要面对还有诱惑。经历过这么多艰难,你换来的是什么?不能凭借你的能力作威作福,不能为恶,更难有和你付出的努力相称的声名利益,甚至或许连家庭、儿女这些普通人唾手可得的幸福都失去了,你觉得,值得吗?”
顾山青沉默了一会儿,老人以为他犹豫了,接着道:“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用担心去哪的问题,我有认识的手工匠人,你可以在他那学一门手艺,将来也足以……”
然而他没说完,被顾山青打断了:“为什么不能为恶?”
老人一呆,问:“什么?”
顾山青道:“我不是说我要去做恶。但是那个魔头,他不就为恶了吗?我只是觉得,有了你们那样的能力,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比现在更多一些。但就连我的父母……一辈子也只见过他一个。”
老人沉吟了一瞬,道:“你很聪明。你说的没错,这天下间异士不多,但一旦有了力量,仿佛立于众人之上了,人自然就容易膨胀,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也就更容易作恶。但这个假设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的,那就是他们无人约束。”
“难道他们有人约束吗?除了像你一样自愿出头的人?”
老人道:“有的。你知道,异士是怎么来的,而初代人君,又是怎么来的么?”
原来,在上古时分,人间是没有异士的,有的只是妖魔精怪。其中精怪大多是一副刚从混沌里出来的矇昧样子,就算有个把凶残的,也并非不能对付。但妖魔却不然。妖和魔有脾气,有性格,有七情六欲,更因有力量而从不克制自己。最为弱小的人虽说为数众多,但作为弱肉强食的最底层,首当其冲受尽了两者的宰割和欺凌。
长此以往,在水深火热之中,人被压迫到了极点,再也不堪忍受。
有人开始到世间各处妖魔避让的鬼域迷踪寻求破解之法,有人抛弃一切,隐居山海,潜心体悟天地之道万物轮回流转,有人钻入林间,至精至微,草木虫鱼便是三千世界,甚至有人调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到了一直在欺压他们的异类身上,凭借才智或者群力将它们捕捉起来,剥皮拆骨,研究它们的力量从何而来。
于是慢慢地,有了符法,有了道法,有了蛊术咒术御器之术,便是异人。
有了异人,弱小的人类终于能从妖和魔的压迫下稍稍喘一口气,但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一来真正能成为异士的人极少,堪称万里挑一,总得而言并不能与妖魔抗衡,二来这些人品性不一,若是侠肝义胆,降妖除魔不求回报还好,但免不了也有人狮子大开口,横收暴敛,甚至圈地占田。若是不给,那就继续在妖魔环伺下苦苦挨着吧。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初代人君横空出世。
时间相隔太远,具体如何早已模糊了,但在传说中,他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不知以何种手段与天地立约,奉上牺牲,换来了超凡的功力和术法,无论何人求救,相隔多远,他必定决然前往,出手相助,分文不取,并且对自己的功法绝不藏私,只要有人想学,定欣然教之。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庇护的百姓也越来越多,直至他的名声足以威慑群魔,被奉为人君。
“所以……现在在王都呆着的那位人君也会异术了?”顾山青道。
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按理说是会的。但现在出手的肯定不是他,是他手下的人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顾山青又问。
老人苦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藏得太好,他们还没能找到他吧。”
顾山青不语。
老人仿佛是为了宽慰他,道:“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了。我那位朋友认识许多了不起的人物。我的师兄也比我强多了,不会让他继续兴风作浪。”
顾山青道:“可是,他肯定不会在原处呆着,要去哪找他呢?而且,我们都看到了他的脸,他还会是原来的样子吗?”
老人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放跑他么?其实在我最开始扔出去的符咒里就有几张不同的追踪符。就算他改变了面貌,我们也照样能找到他。你放心吧。”
顾山青点点头:“好。”
老人顿了顿,莫名看上去有几分犹豫:“说回刚才的事。如果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拦你。但我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固定的住处,整天四处流浪,你跟着我,不一定是个好选择。我师兄修的虽然不是符术,但比我厉害得多。等过几天他来找我,你见识见识他的本领,再决定跟谁吧。”
顾山青摇了摇头:“不,我要跟你学怎么画符,我只想跟着你。”
老人面上露出一丝暖意,探身摸了摸顾山青的头:“不着急,你可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说着,又从锅里叉起一个土豆,递给顾山青,“吃吧,多吃点,明早还要赶路。”
顾山青伸手去接,老人却没有撒手。
不止是手,他全身都维持在探身而起的姿势上,不动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