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震撼中醒过神来,顾山青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后怕。
与不空约定以白云为号时,他们并没有考虑到假如白云出现在半夜该当如何。如果这云出现得再晚一些,他们极有可能就错过了。
而他们入画时刚过午后,约是未时,此刻正值戌时,算下来,界外的十二个时辰相当于此间的十五个时辰,第二朵异状白云会出现在所有人都已入睡的时分。错过了这一朵,他们将会把第三朵,视为第一朵。
苍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色逐渐凝重,只有猫九郎犹自望着那朵弥勒云兴高采烈。
顾山青听见他道“疏忽了”,不禁苦笑:“确实,但我们运气不错,好歹没有酿成大祸。”顿了顿,又道,“只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以三十个时辰来算,在随同公主出发后的第二日清晨,他们就不得不回到外界。如果那个时候仍没有抓住苏之涯,就得让不空再做一枝画灵笔,换张文典和谢丰年入画。
这对顾山青倒没什么,但对苍殊而言,却可以说是十成十的颜面扫地了。
苍殊道:“无妨。仍有两日。”
第二日,顾山青一早便从宿处出发,借了马匹出到城外,等出了城门,见四下无人,召出小黑,扶摇而起。
四把仪仗扇上,除了公主画像,顾山青在旁边的空处全都另画了一株安魂柏,从安魂柏上取下来的木头,便是定魂木。他们本人入画,随身携带的东西却并没有一起进来,只能托不空在壁画上画上一株,看能不能找到。
安魂柏生长于群山之间树木茂盛葱茏之地,顾山青骑着小黑攀升至都城之上,想看看东西南北四方哪里绿意最浓,然而等真的看到了眼前之景,却不由一惊。
从天上看,距城墙大致五十里之外,所有的大道小路、山河田野、人烟村庄,竟仿佛尽数隐入大雾之中,白蒙蒙一片空茫。
他升到更高,发现了一处例外——只有从城西门出去的大道一路晴朗又明晰,一直延伸到目之所及之外。
顾山青瞬间领悟:这是公主出行所走的路。
原来画中世界是从壁画的画面扩展而来,围绕画中的事件构建而成的。
画面之外,尽是虚空。
耐不住心中好奇,顾山青沿着这条大道往前飞了一阵,不见尽头,又想起安魂柏还没找,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调转过头来,一头扎进离都城不远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中。
安魂柏极为稀有,哪怕是不空强画出来的,也并不好找。
顾山青在山谷中跋涉了近两个时辰,才在两块巨石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株。他以灵为刃,在树干正中切下薄薄几块,妥帖收好,便召出小黑,直接回城。
紧赶慢赶,顾山青好不容易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校场。这一次他学得乖了,在去校场前先换好了铠甲,扮作侍卫的样子穿过那些前一日刚刚来过,早就等得满脸不耐的异士,进入苍殊的大营。
苍殊坐在桌后,一抬眼,认出他:“准备好了?”
顾山青掏出他新鲜切下的定魂木块:“准备好了。等等,”想了想,手上一抹,木块上立时现出一个复杂又古怪的符号,“这下好了。”
苍殊歪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笑道:“没什么意思。我瞎画的。感觉这样比较有说服力。”说完,召出小黑,一指,小黑当即钻入木块之中,“可以让他们进来了!”
虽说异士体内的法力都是修炼而来,但依不同法门修炼出来的法力有着微妙的不同,若出自同源,感应会更加明显。
苍殊将再次以探查妖族奸细为借口,假称定魂木能分辨妖力,让那些异士把法力注入其中。
若苏之涯不疑有他,往定魂木中注入了法力,顾山青立时便能感觉出其中掺杂的魂气,若苏之涯心生怀疑,犹犹豫豫不肯行动,或者装虚弄假,只作出一副注入法力的模样,亦会瞬间暴露。
苍殊问道:“这样做,会不会于你本人有碍?”
顾山青轻描淡写道:“怎么会!法力是注入定魂木中,小黑只是寄居在里面,又不是和定魂木融为一体。”
苍殊盯了他片刻,顾山青坦然回视于他。苍殊终于道:“好。如果有什么不妥,我们立刻停止。”
顾山青笑道:“放心,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其实是有的。
顾山青并没有对苍殊说谎。小黑确实没有与定魂木融为一体——在完事之后,它很轻易便能从定魂木中分离出来,但只要在定魂木中,它依然会实打实地吃下注入定魂木的每一道法力。
作为顾山青平日驱使的魂兽,小黑早经过千锤百炼,受伤自然不会受伤,只是它毕竟也同时是顾山青的一缕魂魄,**裸地暴露在他人的法力之下,就好像故意让人触碰自己绽开的伤口一般,总归是稍有不适的。
最初几个修习异术者还好,在苍殊客气的解释之下,不疑有他,往定魂木中注入的法力点到即止,温和平正,勉强不算难受。之后轮到那些修习兵器的,却没有那么好过了。
修兵者本身杀伐气便重,控制又没有那般自如,注入定魂木中的法力横冲直撞,只二三人,顾山青额上就不觉渗出了冷汗。他有心想擦一擦,又怕苍殊担忧,忍住了。
正在这时,轮到了一个剑眉虎目,背插方天画戟的。顾山青对他有印象,不仅在于他在昨天盘问时便表现得十分不耐,更在于方才他到大营只比顾山青早上一秒,并且在得知苍殊仍未让人进时,转身就要走,还是跟着他的两个侍卫好言相劝,才把他劝下了。
昨日他没背兵器,尚且没那么明显,今日他不知为何背着方天画戟来了,那股傲气混合着煞气萦绕周身,当真是气焰滔天,不可一世。
顾山青恭恭敬敬地将定魂木托到他眼前。
这画戟客斜了他一眼,也不正视苍殊,一边打量自己的指甲,一边道:“将军你位高权重,想来是闲得很,我们这些小兵……可没这么多功夫整天陪你玩啊。”
苍殊起身稍稍行了一礼:“公主出行兹事体大,人妖麓战正酣,不得不防。行前最后一次,还请先生多多担待。”
他有礼有节,画戟客也不好发难,只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一根手指搭在定魂木上。他的动作闲适又轻松,仿佛不过是在木块上轻轻一点,顾山青却蓦然感到一股霸道蛮横的尖锐之力直灌入魂中,定魂木霎时炸开,四分五裂。
顾山青闷哼一声,晃了一晃。
苍殊霍然站起。
那画戟客施施然收回手指,道:“哎呀,真不好意思,力道太大,没能收住。”说着,眼闪好奇,望顾山青,“你怎么了?该不会是这法器,和你有什么关系吧?”
苍殊:“你……”
顾山青忙忙道:“怎么会,先生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只是中午贪凉,吃了好多冰点,刚才肚子里突然一阵痛,没能忍住。真是对不住!”
那画戟客似是不信,却也没有追究,又哼一声,便出去了。
他一走,苍殊直冲到顾山青身边:“你怎样?”
顾山青呼出一口气:“没事,只是他来得突然,一时没有防备。”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块定魂木,苦笑,“幸好我怕一块不够,多备了几块。”
之后一切顺利,然而随着人越来越少,顾山青却没有感到任何一个人释放的法力中掺杂魂气。等人数只剩下两个,顾山青的一颗心不禁高高悬起,但那两个人注入的法力转瞬即逝,他依然一无所获。
等人都走了,顾山青久久站在原地,连苍殊什么时候又来到他身边也不知,直到他开口问道:“如何?”
顾山青摇头。
猫九郎也颠颠跑过来了,失望道:“啊?这些里人也没有他啊?”
苍殊点头道:“无妨。我们再想他法。或许他拥有不止一种法力。”
顾山青缓缓吸气:“确实。但能修出两种法力的人,我只在镇异司的文卷中读到过一例,这种可能极小。另一种可能,就是猫九郎说的,苏之涯不在这些人里。但如果苏之涯不在这些人里,队伍里那么多侍卫随从,可就难办了……”
苍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看了看天,又道,“时候不早,我之前让人备下了些吃的,我们先吃再说罢。”
顾山青一愣:“吃的?”
猫九郎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们老大早就让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只要说一声,就能上了!”
等一盘盘菜如流水一样端上来,顾山青才发现猫九郎所说“好多好吃的”,当真一点没有夸张。
在特地端来的比原先大了至少两倍的方桌正中,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动物的肉横在巨大的圆盘之上,边上还放着一只古怪的似牛非牛的角,作为点缀的装饰。
顾山青瞠然:“这是什么?”
苍殊面不改色道:“梼杌。”
顾山青:“……梼杌不是早就已经绝迹了?”
苍殊:“此时没有。”
顾山青:“……”
似是察觉顾山青脸色有异,苍殊又问:“怎么?你不喜欢?”
顾山青艰难地道:“……不,只是,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吃这个?”
却不想苍殊的脸上竟反现出一丝讶然:“你不是说,不知这画中有多少失落的菜肴么?我让猫九郎从中选了几道。你若不爱吃,撤下再换就是。”说着,就要招人。
顾山青在余光里瞧见,他话没说完,猫九郎眼里便霎时盈满泪水,泫然欲泣,连忙忍笑阻止:“吃吃吃!我吃!”
坐到桌前,顾山青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冒出来,便怎么也挥之不去了——在苍殊生人勿近、不苟言笑的外表之下,或许藏着一枚如鹭飞飞和猫九郎那般同样简单的妖魂,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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