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画中仙

当夜他又做起了梦,不过这一次梦见的不是那段原原本本的过往。

所有的记忆和清醒时从未浮现过的莫名奇想纷然错乱,相互交织,光怪陆离,一刻也未曾停歇。

在梦里,他时而翱翔九天,群鸟载着他飞过全九州的山川大河,直到天的尽头,璀璨的阳光照耀在雪山高高的山尖之上,宛如一盏晶莹剔透的华冠。时而又回到了他失去了一切的那座山间小庙,阿鹰落地成妖,回过头来,脸上不知怎地戴了一张狰狞的面具,他伸手摘下,露出的却是苍殊的脸庞。

有一阵,他化身成了一个悠游五界的行者,刚刚从泼墨的青绿山水出来,又一步跨入精勾细描的工笔花鸟中,想探头嗅一嗅那足有脸盆之大的白玉牡丹,却被长着鹭飞飞面孔的仕女笑嘻嘻地拍了拍肩。又有一阵,他真的变成了一位美貌公主御前的侍卫,唯一的职责就是在公主驾前狐假虎威,找准时机,鸣锣开道,每日开开心心,什么也不用想,自有一种微渺的惬意,让他久久沉浸其中。

直至第二日天未亮时集结的号角吹响,顾山青从被窝中惊坐起,仍惘惘然不知那角声是真是梦。

好在他所在的偏院住的大多都是此次一道出行的人,门外匆忙错杂的脚步声立刻让他回过神来,急急穿好衣服,便往集合的地方冲去。

在离公主府不远的空地上,苍殊骑着一匹枣红骏马,早已候在马车旁边。鹭飞飞是公主的侍女,自不必说,猫九郎和顾山青则以苍殊个人随从的身份跟在左右,正好监视作为护卫伴行公主马车前后的那二十余名异士。

在苍殊身旁就了位,未及和他说上两句,顾山青忽然发现在苍殊前方另有一匹披挂好的高大白马,玉鞍锦鞯,黄金辔头,配饰繁复又华丽,十分扎眼,不禁奇道:“那是谁的马?”

苍殊道:“那是平乐公主哥哥的马。他是这一代人君的亲儿子。”

顾山青挑眉:“他也要去?”

苍殊道:“是。”

之前顾山青早就得知,在老人君,也就是公主的父亲死后,是公主的叔叔继位,因此对苍殊所说并不惊讶。但他想不明白的,却是他为何要去。若平乐公主真的是出嫁和亲,两人兄妹情深,送上一程,尚且说得过去,但这里明显不是这种情况。

除非……这位人君亲子也与公主此行真正的目的有关。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只是,如此一来,这平乐公主最终的去处就更加扑朔迷离了。

他想起昨日飞到城上所见的景象,不由微微一叹——若是在画里呆的时间能更长些,顺着那条大道一路前行,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苍殊听他叹气,问道:“怎么了?”

顾山青这才想起昨晚他们一直在商讨之后如何,白天的事一点儿都忘了提,于是压低声音,把所见所感对他一一说了,最后无奈一笑:“只可惜我们明早就得从画里出去了。”

苍殊默然。

正在这时,人群突地一阵骚动,有人窃窃私语:“公主来了!”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马上要到正式出发的时候。

苍殊喝道:“肃静!”

人声骤然一止。所有人都拿眼角悄悄去看,只见一位温文女子细眉秀目,身着盛装,身姿优雅,在侍女们的簇拥和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从顾山青身前走过,幽香浮动,顾山青不觉生出一阵恍惚:这便是壁画之中,活在至少八百年前的平乐公主么?

这位公主眉目文秀,是个十分温和顺眼的模样,远远没有画像和壁画中那么惊艳动人,更让人难以联想到画中她在马上的英姿飒爽,但单单只是看到她,顾山青就不由心生亲切,仿佛她是自己某个从未谋面的妹妹一般。

这般真正亲眼见到了她,顾山青才突然觉得那壁画的画师犯了一个错:他其实无须在画中将公主画得那般惊才绝艳、美貌绝伦,只要按照她本来的样子画就好,正是一个这样温婉的女子不得已奔赴未知的命运,才更教人心痛。

顾山青心不在焉地想着,目送公主上了马车,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怎么还没走。转眼一看,看到那匹马背空空的华丽白马,当即了然。

他们又等了近半个时辰,那位人君太子才姗姗来迟。只一眼,顾山青便立刻确定他不是苏之涯——那等骄横跋扈的神态和作派,不是寻常人想装,就轻易能装得出来的。

高墙之外,等着看公主出行的百姓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喧哗声益发高涨。

长马车启动。长长的队列穿过王宫,来到大门之前。低沉的号角吹响,两道大门砰然大开,欢呼声扑面而来。

平乐公主的漫漫长途,就此开始了。

当八百年前马车在城中百姓的夹道欢呼中驶出宫门,即将奔赴一场是假非真的和亲之时,平乐公主本人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思,顾山青并不知道。

但在八百年后的画中,他却用亲身体验证明了,那些负责阻挡人群,防止他们冲破封锁的护卫随从,心情一定谈不上有多好。

虽说从人君殿到城西门一路上早就安排好了侍卫,但却大大地低估了围观百姓的热情。推挤的人群组成人浪,前簇后拥,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个把关节的人群马上就要满溢出来,直冲到公主驾前。

而这种时候,便是原本只需老老实实跟在队伍里的随行侍卫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顾山青把只差一步就要跨过交叉长矛的几个大汉像塞棉花一样塞回人群里,却不小心被他们的叫嚷声喷了满脸。他用袖子草草抹了一把脸,回归队列,只道现实和梦想当真差距甚远,在现实中——哪怕只是画里的现实——公主御前的侍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一边开路,一边前行,加之队伍又长,一行人走得奇慢无比。原本一刻钟就能打马通过的路程生生被他们走了一个半时辰。

等真正出了城门,到了人烟稀少处,已午时过半,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苍殊下令在原地暂歇,无论是乐手挑夫还是侍卫侍女,该休息休息,该擦汗擦汗,该喝水喝水,比预计得还早上许多。

时间一秒秒过去,身旁的人坐得横七竖八,越放越松,谁都不知道,顾山青心中却有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当看到有人拉一拉身边同伴,声音颤抖地指向天边,问“那是什么?”

他心中不由陡然一凛:来了!

在昨日用定魂木试探无果之后,他和苍殊一边享受那顿饕餮盛宴,或者说梼杌盛宴,一边又商议了许久,最终得出结论,想要试出苏之涯的最快方法,便是直接在路途中发动一场攻击——苍殊平日惯常驱使的小隼将变化为各类禽妖,不止于异士,对除了顾山青之外的所有人平等地发起攻击。当危险猝然降临,极少有人能在仓促间伪装自己,必定会使出全部的本事以自保。

苏之涯长于魂术,而同样精于魂术的顾山青将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来。

他们约定好在出城后第一次休息时发起攻击,此刻浮于地平线上空的那几个小小的黑点,无疑便是种类不一的妖禽了。

妖禽飞行速度极快,刹那间黑点就变大许多。更多的人发现了天边的异状,站了起来。人群开始骚动。等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黑影飞行的姿态和体貌之时,终于有人耐不住叫了起来:“是孔雀啊!孔雀妖王来了!”

“他们是来接亲的吗?”

“没听说过啊!公主和亲的对象是妖禽一族吗?不是白虎吗!”

“不知道……好奇怪,他们不像要停下来的意思!!”

眼看骚动愈演愈烈,马上就要酿成更大的混乱,苍殊表情冷冽,沉声喝道:“肃静!聚集成队!不要轻举妄动!”

语气之肃然冷冽让顾山青不由一惊,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闪而过:如果这些妖禽不是苍殊的妖力所化……

然而想确认已经来不及了,一眨眼,那些禽妖已在眼前。

为首的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孔雀,长约三丈,随后跟着的有四翅的鹏鸟、巨鹰、大雕、秃鹫,种种种种,顾山青尚未来得及看清,只听一声长唳,那孔雀妖王华丽的尾羽刷然而开,光华璀璨。一时间,仿佛半片天空都被遮住!

可惜它开屏自然不是为了让底下的人欣赏的。

在那紧密相织的道道尾羽之上,成百上千个如金似翠的眼状碧斑蓝芒齐闪,所有人一时呆滞。然而片刻之后,突然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他在凝聚妖力!他在凝聚妖力!我从前线的人听说过这个!快找掩护!!”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每一枚眼状碧斑之中,白炽的妖力凝聚宛如实体,下一刻便要激射而出。就在这时,只听一阵仿若地裂的巨大隆隆声忽然从地底传出,早已乱成一团的队伍两侧有两条黑影拔地而起,赫然连接成拱,构成一道遮天蔽日的砂土之墙!

一时之间,“噗噗”之声宛若骤雨,倾盆而落,孔雀妖王发射而出的妖力如箭一般在砂墙上钻出密密麻麻无数个小洞。可纵五行的那位异士凌空飘起,双手高举。砂土簌簌而动,小洞被堵住了。

苍殊低沉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混乱的人声:“所有人聚集成圈!女人在内,男人在外!乐师挑夫在内,守卫在外!常人在内,异士在外!违者,杀!”

早就在袭击中软成一团烂泥的人君太子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发号施令!当然是所有人都在本君外……”

苍殊霍然拔剑出鞘,搭在他的喉间,理也不理他的话,喝道:“快!”

众人仿佛有了主心骨,急急行动起来,只过了须臾,一个以公主的马车为中心的圈子迅速围成。

在砂墙掩映的昏暗之中,安静下来的众人默默地听着方才的暴雨又连降三次,一道道光束漏出来,又被堵住,漏出来,又被堵住。然而一次次下来,几乎每一个人都看出那异士的手臂开始颤抖,砂墙,也分明越来越薄!

最后一次之后,是长长的死寂,没有人知道孔雀妖王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就在那可怖的沉默仿佛要凝成实体之时,忽然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在所有人的头顶,一只巨鹰破墙而出,露出半个身子,尖利地叫了起来。

它扑打着翅膀往前挣,未能从墙中脱身,被不知是谁掷出的一只长茅通体贯穿,掉落在地上。掉落之处人们惊恐地纷纷闪避。

然而事情并未就这么结束,又是几声巨响,而后越来越密。如果说方才妖王的攻击是骤至的暴雨,此刻落下的便是如银河倾倒的滚滚冰雹。看似坚固的砂墙又一次破开数不清的洞口,只不过,这次从洞口中泄下不是日光,而是脱体而出的一只只巨大鹰鹞。

人群尖叫起来。

苍殊喝道:“冷静!举起武器!保持队列!”

尖叫声骤然一窒,变成此起彼伏的低低啜泣声。

顾山青余光里看到那个操纵傀儡的年轻异士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十数个奇形怪状的漆黑假人,个个身高九尺,面向四面八方,全身各处的关节冒出锐利的箭尖,泛着冷冷寒光。

那些巨鹰越聚越多,却没有攻击的意思,贴着头顶的砂墙盘旋呼啸,仿佛在等待命令。

然而砂墙早已千疮百孔。纵然勉力拆东补西,也只剩薄薄一层,几乎能透日光。那飘在半空的异士手臂开始颤抖,从微不可察,到对每个人都清晰可见。直至最后不知是何物的轰然一击,他大叫一声,从天上跌落。

和他一起跌落的还有砂墙。而与此同时,那些在墙内盘旋,在墙外呼啸的巨鹰宛若收到了指令,如浓黑的墨般从天上一泼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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