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喊声、尖啸声、兵器声霎时响起。顾山青听到身旁的年轻异士大喊:“放箭!放箭!放箭!”
箭倾如骤雨,却是杯水车薪。俯冲而下的巨鹰在地面卷起了一场黑色的风暴,悍不畏死地扑向所有人!
顾山青拔出侍卫的配刀,奋力抵抗着来来去去向他袭来的尖喙利爪,然而他毕竟不善刀兵,一只巨鹰的爪子趁他不备,深深地掐入他的肩膀,被他回手劈作两半。一阵剧痛。
他不禁失笑,为自己的天真和迟钝——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彻底确定,这些妖禽不是苍殊的妖力所化,而是公主的队伍真的在出行伊始,便遇到了妖禽伏击。
苍殊的声音似远又近,在大喊他的名字:“山青!”
他道:“没事!”
然而与他的回应同时响起的是猫九郎的大嗓门:“我这就过去!”
猫九郎的动作是与他身形绝然不符的轻灵敏捷,劈、刺、挑、斩、砍,一把普普通通的侍卫刀被他使得毫无花俏,却干脆利落,一眨眼便开出一条来到顾山青身边的路。
顾山青想让他回去保护苍殊,奈何巨鹰源源不绝,毫无说话的余地,只得任由他守在身后。
他们身旁不时有侍卫倒下,巨鹰却越斩越多,有的落在地上变成鸟尸,有的却就地消无,竟是妖力所化,不休不止,无穷无尽!
周围的侍卫一个个倒下,饶是有猫九郎守住身后,顾山青也益发捉襟见肘。而在群鸟之后,天上数只大妖仍在虎视眈眈。
猫九郎闷哼一声,他一样有些守不住了。顾山青的手指微微舒展,开始思量要不要使出驱灵术。但只要一出手,就如他能发现苏之涯一般,苏之涯也会立刻明了他在此处。
——可话说回来,苏之涯为何仍未出手?
虽然以前不知道,但猫九郎显然是个用刀的高手。他和猫九郎两人配合尚且左支右绌,苏之涯一个人,难道会比他们应对得更好么?
倒地的画中人大抵八百年前就已经死了,顾山青他们魂魄入画,尚有缓冲的余地,苏之涯却是血肉之躯。按理说,应该更加惜命才是……
忽然,他听到猫九郎大叫:“小心——!”
原来他一时走神,没有察觉一只巨鹰从一旁掠过,抓向他的背心。顾山青手指一颤,小黑正要召出,就在此时,一把缀着红缨的方天画戟裹挟着烈焰的热度和火光逆天而上,带起破空之音,所过之处,巨鹰尽数凭空燃起,甚至连一声哀鸣都不及发出,便炸成一片绚烂的焰火!
然而还不止于此。那画戟破空而出,在点燃所有大鹰之后,且行且长,直至最后,竟长至七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将一只不及躲开大妖生生贯穿,开膛破肚!
血肉飞溅!
杀灭了大妖,那方天画戟方才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疾速缩小,回到主人的手中!
所有人的压力当即一缓。剑眉虎目的画戟客用那方天画戟向天一指,直指孔雀妖王,桀骜无匹:“小兵都清干净了,你们,也该下场了罢!”
孔雀妖王长唳一声,仿佛对他的回应,他身后的大妖当真俯冲而下,扎入人群之中!
这些大妖的对手目标明确,显然是根据之前与群鹰对战时的表现决定的。
有三只大妖向一直守在公主驾前的苍殊包抄而去——苍殊不便驱使小隼,以妖力化出两把长刀,一劈一砍,皆蕴含斩断山川的气魄,从头至尾把公主的马车地牢牢护在了身后!
操纵傀儡的异士一只,恢复过来可纵五行的一只,那画戟客对上的大妖比苍殊还多上一只。甚至连顾山青也和猫九郎也一起分得了一只——那秃鹫带着死气沉沉地压下,面目丑陋,宛若变身禽鸟的地狱阎罗,一张嘴,便是饱含毒气的恶臭。比起打,他们两个倒是躲的时候居多。
一时间战场上斗作一团,处处焦灼!
然而顾山青却无法安下心来与眼前的对手对战,不止在于他们仍未找到苏之涯,更在于那孔雀妖王依旧高高地浮在天边,并未下场。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听不远处一位用符的异士惨呼一声,扑倒在地。而在不久前顾山青的一瞥之下,他分明是远占上风的!
顾山青在躲避毒气的同时分出神来,扫视战场。
“啊啊啊啊!”
又有人大叫着倒下了。
“小心!”
“偷袭!有人偷袭!”
惊慌的声音接连传来,又有几个人在对战中莫名倒地!
躲闪过一道黑气,顾山青只觉余光里一道绿光一闪而过,摒弃凝神,终于瞧出了端倪——是孔雀妖王的尾羽!
一枚枚青绿色的短羽宛若一只只灵活多变的细箭,速度奇快,于战场上穿梭,从最刁钻的角度奇袭而至。而其中一枚,正直冲猫九郎后背而来!
他高呼:“猫九郎!”想去阻挡,却赶之不及!
猫九郎听见了,正要转身,可那尾羽速度实在太快,转瞬就来到他的身后!
眼看它即将钻入猫九郎的后心,忽然,猫九郎本就肥胖的身子竟如吹了气般骤然膨胀,鼓成了一个浑圆的毛球!
铠甲崩裂,原本光滑的皮肤上有橘色的绒毛顷刻覆盖,全数炸起,那尾羽深深地戳入其中,又立刻被弹了出去!
然而来不及为猫九郎躲过一劫而高兴,顾山青的心又蓦然一沉。
周遭几个正在对付残余巨鹰的侍卫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呆呆地望着仍未恢复人形的猫九郎。其中一个往后退了几步,叫道:“有……有奸细!抓奸细!!”
话音未落,下一秒,就被巨鹰提到了天上。
另外几人顾不得被抓走的同伴,也大叫起来:“有奸细!他是妖!他是妖!”
“抓住他!!快抓住他!”
一时间,猫九郎成了周围所有目光的焦点。飞在半空的妖禽面露狐疑,相互对视,而除了那几个侍卫,附近的异士竟也在对敌的间歇不约而同,毫不犹豫地以十八般法器向猫九郎招呼而来!
猫九郎也愣住了,立在原地,仿佛动弹不得。
就在一把大刀将将要砍到他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顾山青出手了,五指前伸,断然喝道:“出来!”
大刀连同飞在半空的法器瞬间一止,他的魂术起效了。
然而他从人体内抽出的却不是寻常泛着金光的完整魂魄,而是一种聚不成形的朦胧金雾——画中人的魂魄和现实中是不一样的,召起来也比界外轻松许多!
有人喊道:“他也是奸细!还有别的奸细!”
“大家小心!!”
顾不得这些侍卫,顾山青一时间心念电转:如果他对战场内除了苍殊鹭飞飞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和妖发动召魂,他能不能直接把苏之涯召出来?
诚然,他将不得不与苏之涯以魂术较量一番,但这可比在茫茫人海中毫无头绪地找,可简单得多了!
然而下一秒,一个异常的现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召出魂魄之后,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那一缕缕金雾却自行消散,倒在地上的人再也没有起来!
顾山青顿觉不妙。
在现实里召魂,只要他不想,被召出来的魂魄不会遭受任何损害,但在画中依然如此吗?
如果说他召出的这些金雾其实并非画中人的魂魄,而是寄托在他们身上的,这幅壁画本身的灵气呢?灵气消失了,画还会在吗?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顾山青不由心中苦笑——如果他为了找出苏之涯而毁了画,不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猫九郎突然揪住了他的袖子,紧张地道:“不好了,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吓人的家伙来了!!”
顾山青顺着猫九郎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名画戟客在四只大妖的围攻之下仍游刃有余,并且牵着他们在战场中飞快地辟出一条通路,直奔他和猫九郎而来!
他也发现了他们!
似是感觉到顾山青的视线,那画戟客在战斗中精准地转过头来,对顾山青咧开嘴,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眼里分明只写了四个字:“抓到你了!”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
暴露了魂术,又招惹了煞星,想找出苏之涯,他们只剩下画戟客冲过来前的数十秒了!
但在愈紧急的时刻,愈须冷静!
“怎么办,怎么办啊大人,他冲过来了!他冲过来了!”无视猫九郎越发惊恐的碎碎念,顾山青在喧嚣的战场上闭上眼,心神凝定。
从苍殊立在镇异司门口的那一刻开始,一切的经过和细节如奔涌的大江般从他心间滔滔流过。
苏之涯的故事,壁画上的人物,画中世界的规则,他化身的主簿和鹭飞飞变成的侍女,那些异士,战场上苏之涯反常的消失……
顾山青猛然睁眼,以灵力灌注肺腑:“鹭飞飞——!”
话音未落,一只细挑的白鹭从公主所在之处冲天而起,以超凡的灵巧躲开空中的妖禽和腾空的异士,一眨眼,便划出一道优美的轨迹,冲到他们跟前。
顾山青在他滑过的瞬间以灵为索,连同猫九郎一起,套住鹭飞飞的身子,任凭他拉着他们拔地而起!
白鹭状态的鹭飞飞拍打着翅膀,在呼呼风声中语气轻快地道:“怎么啦,顾大人?咦?怎么这么轻?”
顾山青在他们离地的瞬间召来了小黑,分担了猫九郎的重量,但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和公主彻夜对谈的那个乐师长什么模样?”
“我当然记……呜哇!”鹭飞飞躲开一道攻击,一个巨大的方天画戟头从地面直插天上,是那个画戟客。“我当然记得!大人找他干什么?”顿了顿,难以置信道,“他是苏之涯?!”
“是。”顾山青道,“我们一直都找错方向了。无论是画技,还是异术,都是一个人傍身的能力,或者说技巧,并不是画中世界分配角色的根据。画中世界分配角色依据的是一个人的……”他想说“本质”,又想起鹭飞飞发现自己变成侍女时的剧烈反应,临时改了口,“……性格。”
猫九郎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那个琴师是苏之涯啊?”
顾山青道:“你想想看,不空给我们讲的故事里,苏之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猫九郎道:“一个坏人。”
顾山青道:“确实。但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善于和女人打交道,讨她们欢心的人。在暴露之前,无论是市井小妓还是大家之女,都满心盼望他给自己画一幅画像,因为他能看到她们,看穿她们,捕捉到她们哪怕最细微、最不引人注目的美,他是她们的——‘知己’!”
鹭飞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也太难猜了吧!大人您是怎么想到的啊?”
顾山青自嘲地一笑:“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他们已然到了公主的马车附近,苍殊在对战途中抬起头来,疑惑地望向他们。
“最开始让我奇怪的是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苏之涯竟然也没有露出一点魂术的迹象——他只是一个画师,按理说应该非常不善于肉搏才对。然后我想明白了,他没有用魂术,是因为他不需要用。因为他一直处于别人,也就是苍殊的保护下,在那群侍女、乐师、挑夫中。之后的推测就顺理成章了……”
话音未落,鹭飞飞开始俯冲:“我看到他了!”
地面疾速接近,在一群仰面朝天、惊慌失措的侍女、乐师,以及一个连滚带爬的人君太子之中,顾山青看到一张惊愕的,平淡无奇的脸。
鹭飞飞伸出双爪——
来不及写什么“不”字了,顾山青大喝一声:“走!”
苍殊同时收到信号,化身原形,扶摇而上!
战场霎时一乱。
大呼小叫,人仰马翻。
八百年之前的结局早已注定,但在画中会是如何呢?
在攀升的余裕之中,顾山青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分出心神,向下看去,只见在渐渐合拢的白雾之下,一只素白的手掀开了马车的车帘。温婉文秀的平乐公主提剑而出,挽起一个剑花,竟是每走一步,煞气更甚八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