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叶一和顾山青作出什么反应,就听一道细不可闻的微弱惊呼声从身后传来。他们猛然回头。只见文影的面色苍白如纸,晃了两晃,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原来,她或许是听到了叶一的呼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叶一抢上两步,将她接住。
然而,这一回,或许是整个人终于坚持到了极限,又或是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崩断,无论叶一如何呼唤,也无法再把文影叫醒了。
之后便是一团混乱。顾山青几乎无法想起他是怎样将那断脚从沼泽中钓了出来,又是如何手忙脚乱地帮叶一对文影施以救助。等一切稍定,两人短暂地商议了片刻,决定由顾山青护送文影从云牧城出去,送回王都,找人治疗,而叶一则留在此处,继续寻找不空的线索。
好在,起兮车虽然不能冲破大雾,却可以在雾中低飞。顾山青将文影放在起兮车中,自己则骑着小黑,无视周遭隐于雾中的幢幢暗影,顺着来时他有意留下的一线灵丝一掠而过,昼夜不息。
他们日赶夜赶,起兮车又不停消耗灵力,有时候,顾山青太过乏了,便稍稍放慢一些,让小黑自己去飞。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他不由会想,不空背着文影,究竟是如何来到云牧城如此深处的呢?
——哪怕施了轻身之术,一个人的重量也是不轻的。而起兮车不能飞,不空的浮空术想必也没有平时那么好使了。
又会想,到底是什么怪物能把他威逼至此?甚至要把毫无防备之力的文影放在一旁,才能抽身将它引开。这怪物如此厉害,若是……连叶一都不能敌它,又该如何?
一想到这,他便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暗暗怒斥自己一番,只道以叶一那般剑术,怎么可能敌不过那不知是甚的见鬼玩意。就算只是想一想,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接着便打起精神,催小黑飞快一些,再快一些。
如此两三日,他们终于出了云牧城。
城门外仍是他和叶一进去时的景象,林校尉掷出的那支古枪插在原地,没有了蜃精,显得突兀又古怪。
顾山青在城门口落下来,确认了一下文影的安危——在他们出发前,叶一又给她喂了一枚药丸,她的状况稳定许多,却一直未醒。而后,想了想,一指着城门处,对小□□:“去!”
小黑依然是顾山青骑着它时的巨大模样,听顾山青叫它,不高兴地砸了砸嘴,没动。
这是使唤它太久,开始闹脾气了。顾山青哭笑不得,十分无奈,只得好声好气道:“去吧,就一下,最后一回,之后就不让你飞了!快一点!”
小黑这才慢悠悠地晃到城门前,埋下头去,喙下一划,便是一道深坑。
顾山青来到古枪前,手上用力,将它拔出,又召来草灵,细细密密地裹住,算作封印,便举着枪走到小黑挖出的坑旁,小心地放了进去。
他对着枪拜了一拜,道:“林校尉,你守城一世,如今不在了,就让你的枪替你守吧!”
说完,又自觉出几分傻气。果然,旁边传来一阵“扑哧哧”的笑声,是小黑在嘲笑他。
顾山青轻叹口气,拍了拍它的脑袋。这一回,小黑听话了。它后退两步,一个扭身,一通乱刨,便把这千年的古枪深埋在了地下。埋完,拍了拍翅膀,消失在了空气里。
顾山青在原地站了一阵,抬脚轻轻一抹,让地面恢复原样,又考虑了片刻要不要另施一个隐匿之法,最终作罢。他并不擅长此术,若有精通术式的异士从此地路过,被人察觉,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做完这些,顾山青钻入起兮车中,仔细地避开文影坐下来,手上掐诀,纵车直冲九天之上。
出了云牧,再到王都,那便快上许多,安稳许多了。顾山青借此机会闭目养神,等快到王都时,已然恢复不少。他们这次仍是从城东门走的。快到东门时,顾山青打开窗子,想看看是谁在职守,却不想,谁也没看见。
顾山青心中微觉奇怪,又转瞬释然。虽按理来说,他们必须守在城楼上,但除了叶一偶尔来抽查一趟,也无人能管他们。按谢丰年的脾性,既嫌风吹,更嫌日晒,十次倒有八次躲在楼里,见不到人影。而除了谢丰年,木清、白鸿暂且不提,甚至连张文典偶尔也有偷懒的时候。
现在叶一不在城里,也难怪他们躲着不出来。
进了城,顾山青没回镇异司,而是拐了一个弯,先奔向了林神医的小院。
叶一检查时没发现文影有任何外伤,她此刻沉睡不醒,自然便是因为蜃梦留下的内伤了。除了林岩树,顾山青想不出有任何别的人能治好她。
然而,不等他将文影从起兮车中抱出,就见一个人急匆匆从林神医的大门走了出来,道:“山青?”
顾山青这才发现,走出来的居然是张文典。这一碰面,两个人都十分出乎预料。顾山青讶然道:“你怎么在这?”
张文典在短暂的讶异之后,神色却立刻变得肃然:“你知道了?”
顾山青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张文典道:“木清出事了。”
之前只在治手时来过一次,顾山青这才知道,在一进门的主屋背后,居然还藏着一个更大的客堂。木清此刻就被安置在那里。
方才请林神医为文影诊断完毕,确认了她没有大碍,顾山青便立刻赶了过来。
据张文典所说,在他们出发去云牧城没几天之后,木清便遭到了袭击。若不是张文典那晚恰巧有事来镇异司,发现了被丢在大门口的她,木清此时有没有命在,都未可知。
他们也试着联系过叶一和顾山青,但许是大雾阻隔,顾山青和叶一没有收到消息,他们自然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加之不空生死未卜,不知情况如何,他和谢丰年便也没再多番尝试。
顾山青盯着木清苍白的脸庞,以及她布满银针、犹能看出伤痕的手臂,道:“知道是谁做的了吗?”
张文典摇了摇头,道:“她一直没醒。也没法告诉我们。应该是在去守城门的路上遇袭的。”
顾山青道:“苍殊那边……去问过了吗?”
张文典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仍道:“谢丰年去问过了。但好像他那时候正好不在城里,帮忙去问了那天巡城的妖,也是什么都没看见。”
顾山青皱起眉。知道木清当值的时间和去城门的线路,动手时无人目击,这个,或者更可能是这些袭击者明显有备而来,并且目标极为明确。
但,从他们把木清丢到镇异司门前这一点来看,似乎又并不真的想让木清死。
他问张文典,同时也问自己道:“他们袭击木清的目的是什么?是针对木清本人,还是针对镇异司?”
张文典再次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不过,听林神医说,木清体内的经络血脉全都乱成了一团,有的地方如同被火烧过,有的地方又像被冰冻过,非常奇怪。”
他这么一说,顾山青不知为何,骤然想起之前木清失踪的事。
那时候她不知被灌了什么**药,被人哄着取了水又取了火,之后还给塞进了清心苑鹿白公子的床底下,过了一整天,自己醒过来,才回到镇异司。
当时因她并未受什么严重的伤害,他们只是稍微调查了一下,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顾山青莫名觉得,她当时受袭和这回受袭,两件事之间或许并非毫无关系。
只不过那次手段温和,没达到效果,这伙人便采取了更为酷烈的方式。
他思索片刻,道:“木清有没有对你们说过,她的水火异术是从何而来?”
张文典一愣,道:“这个还真没有。”又道,“不过,也无非是师门传承,或者自学成才吧?怎么,你觉得她遇到袭击和她修炼的功法有关?”
顾山青道:“不无可能。”
但一切的怀疑和猜测,也只能等木清醒来之后再说了。
不空遭难求助,叶一和顾山青奔赴外出,木清又凭空受袭,昏迷不醒。在顾山青回来之前,镇异司只剩下张文典、谢丰年和白鸿三人,只有“焦头烂额”四个字可以形容。
他这一回来,各方的压力顿时一轻,但也只是一轻。四个人该值守城门的值守城门,该批阅文书的批阅文书,该出城捉鬼的出城捉鬼,忙得脚不沾地,偶尔碰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至于文影和木清,就算他们想帮忙,也是爱莫能助,只能完全交给林神医照顾。
顾山青抽出空来去看过她们几回。
文影没过多久就醒了,林神医想留她再观察调理一些时日,便仍住在神医的小院。每次顾山青来时,两人都会聊上一阵。顾山青有意逗她开心,说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文影也会笑。但顾山青依然莫名觉得,她变了。
在初到王都的时候,尽管满心惶惑,充满对失踪的哥哥的担忧,但无论是行事还是神态,文影都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而这次从云牧回来,她却仿佛瞬间长大、成熟了,就好像,她在梦中度过的不是短短几日,而是漫漫一生。
有时候聊着聊着,没有话了,文影会不自觉地呆呆望向窗外,也不知是想看到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每每如此,顾山青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努力提起下一个话茬。
文影的状况说不上好,木清却更加不妙。据林神医身旁的小童说,她的经络虽稍有好转,但仍时好时坏,十分危险。林神医把她放在大堂的里间,就是为了随时监看木清的情况。
有一次,顾山青恰好赶上林神医为木清施针,只见他手下如飞,只不多时,额上就见了汗。顾山青忧心忡忡想询问的第一个字还未出来,便被他果断的“出去”两个字立刻赶走。
他并非忘记了王伯外甥发“疯病”的事,但每每看到林神医脚步匆匆,为了照顾木清和文影费心费力,他到嘴边的话便又不自觉地被咽了回去。
“等木清和文影再好些吧。”他自我安慰道。
走在回镇异司的路上,顾山青只觉心中黯然。
若是在当初调查木清失踪的事时再上心些,木清今日会不会便不会遇袭?若是当时再多一个人与不空和文影同去,不空又会不会不会失踪?
可这世间没有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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