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队?”旁边负责记录行动细节的内勤警员小张,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位素来沉稳如山、此刻却如同凝固火山般的队长不同寻常的、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鼓起勇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安。同时,他将一份需要周樾签字确认的初步行动报告和一支廉价的黑色签字笔,递到了周樾撑在桌面的手边。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触碰到周樾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的手。
周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幅度微小却带着一种惊悸感,像是从一场溺毙般的噩梦中被强行拽醒。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凭借着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肌肉记忆快过混乱的思绪,迅速而精准地接过了小张递来的笔。
他脸上的肌肉极其短暂地、近乎抽搐般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表示“知道了”或者“辛苦了”的安抚性表情,但最终只化为一个极其短暂、近乎僵硬的颔首。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上,但那些字迹在他眼中如同扭曲的蝌蚪,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快速地在报告末尾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周樾”。
笔迹比平时更加凌厉、狂放、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最后一笔的竖钩几乎要划破坚韧的纸张,墨迹浓重得几乎晕开。
他放下笔,那支廉价的签字笔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空洞的“嗒”声。
再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来回摩擦,带着一种强行用钢铁般的意志力压制住所有翻涌情绪的、近乎非人的平稳:“后续工作,按流程走。”
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空洞地落在桌面上那本深蓝色的账本上,“证物移交——特别是这本账本,必须全程录像,双人以上武装押送,直接进市局物证中心核心库,流程一步不能错!钥匙、登记、入库,每一个环节都要有影像和双签确认!”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报告撰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负责文书的内勤,“所有细节核对三遍以上!时间线、人员位置、行动节点、缴获物清单、嫌疑人状态……不能有任何模糊或歧义!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名字,都要经得起最严苛的复查!这是铁案的基础!”
“嫌疑人审讯,”他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刀锋般扫向陆舟和旁边几个负责审讯的骨干,“尤其是‘笑面佛’手下那几个核心马仔——分开审!交叉印证!重点深挖上线联系人、资金流向、尤其是……行动前三天,那个暴雨夜的巷口接头!”
他的目光在提到“暴雨夜巷口接头”时,仿佛有实质的冰刺射出,让被注视的审讯骨干心头一凛,“给我盯紧了!一丝一毫的疏漏,都可能前功尽弃!撬不开的嘴,用证据链给我钉死!明白吗?!”他的语气到最后,带上了一种近乎残酷的铁血意味,仿佛一头被触怒的雄狮在压抑着咆哮。
他再次停顿,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汲取力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在年轻警员疲惫却亢奋的脸上,在老队员帽檐下沉睡的眼睑上,在技术员专注敲击键盘的指尖上……
最后,他的视线无可避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沉重,掠向许一的角落,再次接触到那屏幕上刺眼的、袖口带着鹰爪轮廓的模糊身影时,心脏像被一只冰冷、沾满铁锈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他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迅速移开了目光,强行将后半句话说完,声音里的疲惫终于无法掩饰地、如同潮水般渗了出来,沙哑得几乎破碎:“都……辛苦了。抓紧时间,轮换休息。” 最后四个字,轻得如同叹息。
许一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复杂地看向周樾。他捕捉到了周樾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和目光的仓皇躲闪。作为技术专家,他心思极其敏锐。
那个纹身轮廓……周樾反常的反应……一些零碎的、被忽略的细节和传言在许一脑中飞快地串联起来。
他看着周樾撑着桌面的、指节发白的手,看着他那张在冷光下如同石刻般冷硬却难掩巨大痛苦的脸,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
那定格的、带着不祥印记的画面被暂时隐藏,但巨大的疑问和阴影,已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陆舟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和周樾声音里那不同寻常的、强行压抑的痛苦。他看着周樾强撑的背影,眉头深深锁起,眼中充满了担忧。
他站起身,走到周樾身边,声音低沉而温和:“老周,你也该去处理下伤口,换身衣服,休息一下了。后面的事,有我们盯着。”
周樾没有回应陆舟的话。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撑着桌面,背对着巨大的、散发着裁决般冷光的显示屏。他微微抬起头,看向指挥中心那扇厚重的防爆门上方,一扇狭小的、装着铁丝网的透气窗。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亮了起来。晨曦微光艰难地穿过铁丝网的阻隔,在地面上投下几道稀疏、微弱的光斑,正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驱散着指挥中心内彻夜的黑暗。那光芒很淡,带着清晨的凉意,却带来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真实感。
他端起手边那杯早已冰冷、浓得发黑的咖啡,仰起头,如同饮下最苦的药,一饮而尽。那极致的苦涩在口腔中猛烈地蔓延开来,刺激着麻木的味蕾,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收工。”他终于直起身,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夜鏖战后的嘶哑和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沉重,但那份压在肩头、名为“笑面佛”的巨石带来的巨大压力,似乎随着这杯苦咖啡的入喉,消散了许多。
然而,另一种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谜团,已经无声地笼罩下来。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疲惫的众人,最后在许一合上的电脑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补充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回去休息。后面……还有的是硬仗要打。”
他指的是深挖余罪、追查保护伞、理清整个庞大网络等更艰巨的任务,但此刻,这“硬仗”二字,在他心中,已然带上了另一层截然不同的、冰冷彻骨的含义。
许一长长地、如释重负又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拖得老长:“终于……我的床!我的枕头!我感觉它们已经等了我一个世纪了……”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身体摇晃了一下。
陆舟也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和脖颈,发出“咔吧”的轻响。他看向门外,对刚才探头的“猴子”喊道:“走吧,‘猴子’,带你去队医那儿好好看看。五千字检讨……唉,自求多福吧。”语气里带着同情和无奈。
办公大厅内,惨白的灯光依旧无情地倾泻着。那面巨大的屏幕上,冰冷的结案数据依旧闪烁着。深蓝色的账本静静地躺在证物袋里,像一块沉默的黑色石碑。
而周樾独自站在渐渐亮起的晨曦微光与指挥中心惨白灯光的交界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半浸在光明里,一半沉在阴影中。
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那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冰冷刺骨的惊涛骇浪。那只袖口露出的、模糊的鹰隼利爪,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也刻进了他刚刚赢得胜利、却瞬间坠入更深寒渊的灵魂深处。
前路,不再是凯旋的坦途,而是布满了荆棘与致命迷雾的未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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