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特意避开大上海的艳丽风格,穿着素雅的青色旗袍,踏入华明唱片公司的大楼,玻璃旋转门映出她紧绷的侧脸,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利落的声音。她下意识摸了摸耳垂,那里空空如也,再没有大上海舞台的珍珠坠子。
“既然迈出这一步,就好好加油。”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前台小姐抬头:语气欢快道:“陆依萍,人事部在二楼。”手指往右边指去,又低头摆弄起了报纸。
大厅的墙上挂满了华明旗下歌星的巨幅海报,最中央被直射灯照亮的是当红歌星张星曼,海报上的她红唇如刀,眼神轻蔑。
刚走到二楼,飘来熟悉的旋律--竟是《破茧》的钢琴版,却被改的甜腻庸俗。
门未关,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注视着练习生们。
“这是我的原创歌曲,你们似乎很擅长把烈酒勾兑成糖水。”依萍神色凛然,字字清晰。
男人冷笑了一声,“前几日就听闻来了个硬骨头,但是我必须要提醒你,华明的狗都得会摇尾巴。陆依萍!”
男人的话语如同轰然炸响的雷让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他整了整领带,语气转为公事公办:“我是人事主管周昌旭,新人都要接受半个月的魔鬼培训,包括填词、谱曲、形体、练声……这期间只有基本工资,想退出随时可以。下午课表会发下来,上午你们就先去分配的练习室熟悉环境。”
“最重要的,培训之后有一场大考才能出道,努力重要,天赋更重要,是骡子是马,半个月足以见分晓。”说完周昌旭便转身离去,留下分配表在桌面上。
等他走远,同事窃窃私语;
“听说她是大上海的歌女白玫瑰……”
“那岂不是秦五爷塞进来的关系户?”
“怪不得一来就敢顶撞周主管,初生牛犊不……”
角落里,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孩偷偷看了依萍一眼,手指绞着衣角,张了张嘴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整理着琴谱。
依萍充耳不闻,便下楼咨询5号练习室,前台小姐的眼神明显犀利起来,不耐烦的指了个方向。她瞬间领悟这是周昌旭遵照薛总”松松筋骨“的指示。故意将她安排在由地下仓库改建的“新人冷宫”--5号练习室。
穿过狭窄昏暗的走廊,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湿霉味混着阴冷空气扑面而来,走音的旧钢琴在角落蒙着灰。依萍攥紧了手中的包,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指尖抚过走音钢琴斑驳的琴键,潮湿的空气里,《破茧》被篡改的旋律仍在耳畔盘旋。当她转身离开练习室时,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老鼠窜过的窸窣声。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陆家书房的那盏琉璃灯——此刻,那盏灯正照着雪姨猩红的指甲。
门廊下被雪姨高高挂起两盏崭新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出猩红的红晕,像染了血的月亮。
客厅里传来拔高的笑声;“算命先生说了,下个月初八可是百年难遇的良辰吉时。”雪姨的指头重重的戳在黄历上,指甲与纸页上朱砂印的“宜嫁娶”三个字交相辉映。
“妈,这才从绥远回来没几天,到初八就剩不到两周了,太仓促了。”尔豪看着雪姨亢奋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仓促?”雪姨突然拔高的音调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小鸟。
“要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我恨不得他们下火车当天就拜堂。”雪姨狠狠瞪了尔豪一眼。
“书桓,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方便,打个电话说下订婚的事情。”雪姨突然换上柔媚的腔调,眼角的鱼尾纹跟着弯成笑意。
如萍碰了下书桓的手肘,“书桓,我妈在跟你说话。”
书桓的失神被如萍打断,突然愣过神。“哦……嗯……还没有说。”
雪姨突然把咖啡杯重重的砸在茶托上,深褐色的液体溅在桌布上,晕开一片丑陋的污渍。
“什么叫还没有说,我们如萍为了去绥远找你,差点连清白都没有了,一个不怕上战场的男人,难道怕负责任吗?”雪姨的话,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书桓的心里。
“妈,你别这么说话,书桓也是刚才绥远回来,太累了。”如萍起身拉住雪姨的胳膊。
“陆伯母,对不起。”书桓抓起沙发上的灰色外套,目光闪躲着,“我这就回去和家人说一下订婚的事情。我先告辞了。”他几乎是逃似的冲出门。
雪姨看着书桓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天天跟丢了魂一样,只有我为这个家操心劳肺,还不讨好。”
她突然转身向如萍,“你要是有依萍那个小贱人半点手段……”手指不停的戳着如萍的额头。
话未说完突然顿住,“必须趁着打铁,明天我就带你去永安百货订婚纱,把上海滩最好的裁缝都请来。”
“趁着绥远的事,都还记得。”雪姨突然在如萍耳边放柔了声音。
书桓攥着外套纽扣逃出陆家大门,凉意顺着领口灌进脊背。梧桐叶泛着水光,像无数只半阖的眼睛。
“差点连清白都没了……”雪姨的话在耳边炸开,如萍在战火中奔向他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穿得像个乡下姑娘,裤子染着硝烟与尘土,发丝凌乱却固执,可当他抱着如萍时,眼前又闪过依萍站在大上海舞台的模样,月光白的旗袍衬着冷冽眉眼,像永远够不着的月亮。
他忽然想起在绥远的那天,听到别人说女朋友来找自己,满脑子都期望的是依萍,如今面对如萍的深情,他扯松领带,在空荡的街道上轻声自嘲:
“何书桓啊何书桓,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真是个懦夫..."
如萍把命都给了我,我却连一个承诺都给得这样勉强。可当雪姨提起“负责任”时,想的竟是那天在陆家,依萍脸上嘲讽的笑和那句:“战地英雄,情场老将。”
车轮碾过水洼,污水溅在裤管上,像极了此刻肮脏的心思。
“去...去外滩吧。”他终于对车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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