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旧时光里的情愫

阳光将新漆的铸铁大门晒得发烫,书桓站在门前,看着门口堆积的厚重古籍愣神。

这座法式小楼的宝瓶状栏杆上还沾着油漆的清香,二楼弧形阳台上,可云正踮着脚尖擦拭玻璃,她的身影在窗格间时隐时现,像一幅流动的剪影。

“书桓!这边!”

尔豪的呼唤从堆满书籍的客厅传来。

书桓转头望去,只见尔豪的衬衫袖口沾满了墨渍,领口也被汗水浸透。

“爸的这些线装书简直要人命。”尔豪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在脸上留下一道墨痕,“门口还有一堆,楼梯上也堆满了,我实在搞不定。”

书桓跨过门槛的瞬间,一阵熟悉的花香掠过鼻尖——是依萍常用的那种发油味道。

他猛地回头,却只看见李嫂正往青瓷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玉兰,那些洁白的花朵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没想到陆伯伯真在租界买了房。”书桓接过尔豪递来的白手套,指尖相触时,他感受到对方掌心粗糙的薄茧。

自从杜飞离开上海后,他们已有许久未曾见面。

尔豪用胳膊蹭掉下巴上的汗珠,在衬衫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本来爸打算直接让他们住进那边,是依萍坚持要买这里。”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毕竟爸的身体不似原来了,在那个客厅里,每天都会想起……”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尔豪摇了摇头,“依萍出了大半房款。”

书桓正在捆扎《资治通鉴》的手突然僵住,麻绳在掌心勒出一道红痕。

阳光透过菱形窗格,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依萍坐在黄包车上,信誓旦旦地说要存钱给母亲买带花园的房子时,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报社?”书桓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工作,声音刻意保持着平静,“主编不是已经联系过你了。”

“下周一就去。”尔豪叹了口气,将一摞泛黄的书本塞进樟木箱,“现在时局紧张,报社缺人,何况……”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陆家那些花边新闻早就过时了。方瑜也走了,我不去报社还能干什么呢?”

“方瑜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出国了?”书桓停下手中的动作,“连践行饭都没约?”

尔豪苦笑一声:“你觉得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除了尴尬还有什么?”

他拿起一块软布,机械地擦拭着书脊上的灰尘,“我提议过,方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依萍……最近很忙吧?”书桓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将一摞《申报》合订本塞进箱子。

最上面那期的娱乐版还刊登着依萍在华明唱片发布会的照片,她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昨天来搬东西就不在。”如萍的声音突然从旋转楼梯上飘下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

“佩姨说去外地学习了,具体的也不愿意多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如萍抱着青花瓷瓶缓步而下,藕荷色旗袍的下摆沾着些许灰尘。

瓷瓶在古架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书桓注意到如萍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戒指——他们订婚时的信物。

“这些也要搬过去吗?”书桓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指向书柜顶层那排箱子。

尔豪突然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如萍连忙抽出手帕递过去,丝绸手帕上绣着的茉莉花已经被洗得发白。

“你去歇会儿吧。”如萍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带书桓搬去书房就好。”

二楼走廊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变得缓慢。

推开木门的瞬间,浓郁的樟脑味混合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

陆振华的书房像是被一场飓风席卷过,满地散落的信笺和相框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像一地记忆的碎片。

“陆伯伯已经搬过来住了吗?”书桓轻声问道,手里拿着一本《曾文正公家书》。

如萍正低头整理着散落的公文,闻言指尖微微一顿:“搬来两天了,书房是今天才开始收拾的。”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爸坚持要把原来书房的所有东西都搬过来,连这个墨水瓶都不肯换。”她举起一个青瓷墨水瓶,瓶身上还沾着干涸的墨渍。

阳光透过飘窗斜斜地照进来,如萍弯腰拾起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年轻的陆振华牵着一匹骏马立在哈尔滨的雪地里,马鞍上坐着个穿俄式裙装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西伯利亚猫。

“这就是心萍。”如萍的声音很轻。

“这些书……”如萍突然出声,打断了书桓的思绪。

她指着一个打开的樟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本装帧精美的书籍,“都是爸特意交代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在最底下,他发现了那本《唐诗三百首》——扉页上还有依萍小时候歪歪扭扭的签名,和一句“爸爸生日快乐”。

“书桓,如萍……下来吃点水果,歇会儿吧。”李嫂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打破了书房里凝滞的沉默。

客厅里,尔豪正仰头大口喝着凉茶,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早已汗湿的衬衫前襟上。

“快来。”尔豪用手背抹了把嘴,指着茶几上切好的甜瓜,“李嫂早上从市场买的,甜得很。”

书桓接过如萍递来的瓷盘,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腕,两人同时触电般地缩回手。瓷盘在茶几上轻轻一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书桓啊,辛苦你了。”陆振华坐在藤椅上,苦笑道,“我老头子的这些破玩意儿,太多了。”

“陆伯伯客气了。”书桓拿起一块甜瓜,清甜的汁水立刻在口中漫开,“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比在报社坐着强。”他刻意避开如萍的目光。

“佩姨,这些是依萍的唱片和乐谱,要搬去她房间吗?”可云抱着一个纸箱从门外进来,箱子上还贴着华明唱片的标签,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文佩放下手中的剪刀,围裙上沾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先放这儿吧,你也歇会儿。”她接过箱子。

“伯母,我来帮您搬吧。”书桓突然开口,话一出口又觉得唐突,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我……可以去依萍的卧室吗?”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文佩的手顿了顿,从旗袍盘扣上解下钥匙时,书桓注意到她布满茧子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钥匙转动的声音格外清脆。

门开的瞬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台上晾着的干茉莉花散发着甜涩的香气,梳妆台上那瓶头油还留着半瓶,床头黄铜台灯的灯罩上,方瑜用红颜料画的虞美人依然鲜艳。

楼下传来陆振华沉闷的咳嗽声。

书桓望向窗外,看见可云正在整理花园的藤蔓,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让视线变得模糊。

“书桓知道哪家苗圃好。”记忆突然闪回去年初春的龙华苗圃,依萍蹲在紫藤幼苗前,手指轻轻拨弄嫩叶的样子。她仰起脸笑着说:“等我们有了家……”那句话的后半截如今化作无形的刺,随着每次呼吸扎进心脏最深处。

鬼使神差地,书桓拧开了那瓶头油。霎时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个暴雨夜,依萍浑身湿透地冲进他的公寓。

她的发梢还在滴水,发丝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冽,在他用毛巾为她擦头发时萦绕不去。

“书桓……”她突然转身,湿漉漉的睫毛下眼睛亮得惊人,“我还是得去给方瑜提个醒,尓豪那个人靠不住。”

“这么大的雨……”他捏着她冰凉的手指,声音里带着心疼,“你明天再和我说也行啊!”

“不行!”依萍的倔劲儿上来了,像只炸毛的猫,“方瑜是我最好的朋友!”

书桓的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那只蝴蝶发卡。

城隍庙小摊前,依萍在“世纪大和解”后心情极好,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发卡,别在鬓角,非要书桓夸好看。

发卡下面压着个古铜色的小碗,打开盖子,里面是五彩的玻璃珠。

庙会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依萍执拗地玩着套圈游戏,书桓花光了所有零钱才换来这个劣质摆件。她捧着玻璃珠笑得像个孩子,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窗台上的干茉莉花罐下压着一沓子字条。书桓认出是依萍在大上海时惯用的速记符号,只有他能破译,依萍喜欢随时记下自己的创作灵感,这种只有他们懂的密码,曾是他们最亲密的游戏。

“她带走的比想象中少。”书桓轻声自语,从纸箱里取出一叠乐谱。

那页《雨中的故事》已经泛黄,是他们和好那天即兴创作的。他仿佛又看见依萍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的样子,午后的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黑白键上投下玫瑰色的光影。

口袋里,钥匙硌得书桓生疼。明天他会去龙华苗圃找最好的紫藤种在花园里。

虽然这已不是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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