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株心苗两处栽

紫色的花串从木架上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那年春天,他和依萍在这里挑选花苗时的景象。

书桓站在苗圃入口愣神。

“何先生!”沙哑的呼唤从身后传来,惊碎了回忆的泡沫。

书桓转身,看见老张拄着锄头立在花架下。

老人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粗布衣衫沾着草屑与泥土,却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好久都没见您了!”

老张眯起浑浊的眼睛,目光越过书桓肩头张望:“咦?那位大眼睛的姑娘呢?”

他粗糙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上回我教她的修剪法子,实用不实用?”

书桓的指节在单肩包带上泛白,阳光突然变得锋利,刺得他眼眶发烫。

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才挤出干涩的回应:“她……最近抽不开身。”

“年轻人闹别扭了?”老张了然地拍拍腰间布袋,变戏法似的掏出个蓝印花布小包,“新到的荷兰百合种球,说是能开出多种颜色。”

他将布包塞进书桓掌心,茧子蹭过对方冰凉的指尖,“带回去,准保姑娘见了就笑。”

书桓盯着布包上歪歪扭扭的“永结同心”刺绣,记忆里依萍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等紫藤爬上屋檐,我们就在下面种一片百合……”

“何先生?”老张沾着泥星子的手在他眼前晃动,“您脸色不大好。”

书桓仓促抬头,嘴角扯出个勉强的弧度:“劳您费心,我想再买株紫藤。”

“哎呀正好!”老张兴奋地搓着手,指甲缝里的泥土簌簌掉落,“新培育的紫藤种子,花瓣层层叠叠像云霞……”话音在看见书桓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时戛然而止。

“要去年那种。”书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模一样的。”

老张沉默地点头,佝偻着背引路。

穿过花架时,垂落的紫藤拂过书桓发梢,洒下细碎的花粉。

去年此时,依萍的发香混着这花香,在他鼻尖萦绕成永不消散的回忆。

“到了。”老张在一畦幼苗前蹲下,指节轻叩陶盆,“您瞧,和去年那株同根分枝的。”

苍老的手突然顿了顿,“其实养花人都知道,同样的品种,也开不出完全一样的花。”

书桓单膝跪在湿润的泥土上,指尖触碰嫩叶的绒毛。

就像依萍蹲在这里的模样——她当时捻着叶片说:“每片叶子纹路都不一样,多像人的缘分。”

"要包扎吗?"老张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必。”书桓将花苗小心搂在臂弯,嫩叶扫过下巴的触感,让他想起依萍告别时,那个轻若蝶翼的吻。

夕阳沉到苗圃西墙时,书桓抱着花苗走向大门。

老张突然追出来,往他口袋里塞了把种子:“试试这个……听说能开出像星星的花。”老人浑浊的眼里闪着光,“人总要往前看的。”

风卷着紫藤花瓣追出门外,书桓的背影在石板路上拖得很长。怀中的幼苗在黄昏中轻轻颤动,像是捧着一颗将碎未碎的心。

回陆家的路上,书桓走得很慢。

花苗不重,却让他觉得双臂发沉。街灯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石板路上。

“书桓!”可云的声音从雕花铁门后传来,“才回来啊,说是去买种子,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倚在门边,绿色围裙上沾着几片新摘的香草叶,手中的花剪还滴着水。

“遇见朋友,多聊了几句。”书桓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将怀中的紫藤苗往上托了托。

嫩叶擦过他的衬衫,发出沙沙的轻响。

陆振华背着手踱到院中,目光在那株幼苗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陆伯伯,您看种在哪里?”书桓喉结滚动。

老人沉吟着,手杖指向西墙角的桂树:“那儿吧。桂子飘香时,紫藤正好遮荫。”

说罢转身,又补了一句,“忙完进来用饭,尔豪他们都要来。”

书桓握着花铲的手微微一颤,铲尖深深没入松软的泥土。

汗水混着说不清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渗入大地。

他想起种种,曾经这般跪在泥地里,身旁是叽叽喳喳教他培土的依萍。

暮色渐浓时,陆宅的玻璃窗透出温暖的橙光。

餐厅里,李嫂正将最后一套青花瓷碗摆上铺着绣花桌布的圆桌。

文佩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砂锅,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

书桓洗净手坐在客厅,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穿梭忙碌的可云。

淡蓝色的旗袍,发髻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如今举手投足间竟有了几分从容。

“喝龙井还是碧螺春?”可云捧着描金茶盘走近,灯光衬得她眸光如水。

“我自己来就...”书桓话音未落。

“开饭啦!”李副官洪亮的声音打破凝滞的空气。

他穿着洗得笔挺的白衬衫,像是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陆振华擎着白瓷酒壶从书房踱出,琥珀色的液体在壶中晃荡:“难得齐聚,都满上。”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空着的那个雕花木椅上停留了一瞬,“就差...”

书桓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凉的酒杯在掌心凝结出水珠。

“今天叫你们来。”陆振华放下酒杯,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一是庆祝乔迁之喜,二来...”

老人环视众人,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咱们一家人也该好好聚聚了。”

“司令大...”李副官刚开口就哽住了,粗糙的双手轻轻抚过白净的衬衣袖口,“我李正德这辈子...”

“哎呀……”陆振华摆摆手打断他,声音却比往日柔和,“什么司令不司令的,如今咱们就是两个老头子。”

他端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我们俩什么都别说了,来,喝一个。”

可云突然站起身,纤细的手指捧着酒杯轻轻颤抖:“司令大人...”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的病已经好多了,多亏了您上次……”灯光在她湿润的睫毛上翩然起舞。

餐桌上一时寂静无声。

文佩悄悄用围裙角擦了擦眼角,尔豪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如萍的筷子悬在半空,一滴汤汁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晕开淡黄的痕迹。

“可云啊。”陆振华突然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温和,“你是个好姑娘,还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吗?”

“司令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可云急忙放下酒杯,瓷杯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您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

“那我把你许配给尔豪......”陆振华的目光如鹰般锁定在尔豪身上,“你可愿意?”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尔豪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跌落,在瓷碗边缘弹跳两下,最终静止在绣花桌布上。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惨白如纸。

“爸!”尔豪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这......”

“这什么这?”陆振华重重放下酒杯,酒液在杯中剧烈晃动,“我早就认定可云做我陆家的儿媳妇。再说,你和那个方瑜不是已经断干净了吗?”

“可感情......感情怎么能......”尔豪的喉结上下滚动,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可云,却在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时,如触电般移开。

“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自由恋爱……”陆振华冷笑一声,手指敲击着桌面,“把家里搅得乌烟瘴气!”

如萍闻言抿紧了嘴唇,指甲掐进掌心。

“司令大人。”可云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像一缕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她缓缓起身,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平围裙上的褶皱,“谢谢您惦记着我,但......我不能答应。”

李嫂手中的汤勺“当啷”一声落回碗中,溅起的汤汁在雪白桌布上晕开一朵褐色的花。

陆振华眉头紧锁,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这是为何?你不是对尔豪一直都......”

“与尔豪少爷无关。”可云抬起头,目光如炬。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餐桌上凝固的空气:“年少时的爱恋,就像清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散了。即便现在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我要找一个爱我的人,我要为自己而活。”

如萍的心猛地一颤,可云的话语像一面明镜,照出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个被回忆囚禁、不敢直面现实的自己。

“可云......”尔豪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我......”

“尔豪少爷。”可云平静地打断他,眼神澄澈得让人心惊,“有些伤口,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愈合的,但是这么久了,我也没有什么怪不怪的。”

她转向陆振华,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司令大人,我已经报名去孤儿院做义工了。我想学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李嫂突然捂住嘴,指缝间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啜泣。

陆振华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罢了......”陆振华摆摆手,“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把老骨头......管不动了。”

晚餐在沉默中继续。书桓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的目光穿过餐厅的玻璃窗,望向院角那株新栽的紫藤。

耳边忽然响起依萍曾经说过的话:“种子总要埋在黑暗里,才能长出向着光的花。”

窗外,紫藤的嫩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轻声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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