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硝烟未尽泪先凝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交织的刺鼻味道。

书桓的相机镜头微微颤抖,聚焦在南火车站月台那座停摆的时钟上——镀铜指针永远凝固在7时23分,扭曲的时针下压着半张烧焦的《申报》,“日军进犯”的铅字标题正在余烬中蜷缩成灰。

“当心!”尓豪的暴喝声炸响在耳畔。

书桓只觉得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拽着向后跌去。

轰然巨响中,一根燃烧的横梁砸在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焦黑的木料上,一只小小的老虎布鞋还在冒着青烟,鞋面绣着的“平安”二字正被火舌一寸寸吞噬。

书桓的皮鞋陷在混杂着碎玻璃与血泥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棉花上。

十七枚炸弹将候车大厅撕成了露骨的钢筋骨架,残存的西式拱窗上,七彩玻璃拼成的天使图案正一片片剥落,像是天堂在泣血。

“这里还有活的!”尓豪的白衬衣早已看不出本色,袖口浸透的鲜血氧化成了锈褐色。

他们从扭曲变形的售票窗口下拖出个小女孩,孩子怀里死死抱着个铁皮留声机喇叭,唱针竟还在固执地划着《义勇军进行曲》的唱片残片,变调的旋律混着电流杂音。

“妈妈,我好疼啊……”女孩的麻花辫散了一半,沾血的发丝黏在开裂的嘴角。

镁光灯闪过的刹那,尓豪猛地别过脸去。

他皮带上的铜扣反射着火光,在满是烟尘的空气中划出一道灼热的弧线。

远处突然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

他们发疯似的扒开碎砖堆,发现个裹在苏绣锦缎里的女婴,书桓的相机本能地举起又放下——取景框里,母亲另一只僵直的手死死攥着张船票,香港皇后码头的铅字,正被渗入的鲜血泡得发胀。

“给我!”尓豪突然夺过相机,镜头对准远处姗姗来迟的日本记者团。

那群人正用刺刀拨弄尸体,指挥苦力将遇难者摆成各类造型。

为首的军官钢盔下露出豺狼般的笑,金丝眼镜反射着仍在燃烧的列车残骸。

“欺人太甚!”书桓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书桓……”尓豪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东侧月台还有伤员等我们。”

他裤子膝盖处磨破的窟窿里,露出伤口,暗红的血痂上沾着几粒碎石子。

夜色如墨,陆公馆的座钟敲过三下,沉闷的钟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

水晶吊灯的光晕映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梦萍坐在沙发边缘,手指绞着绣花手帕,细密的针脚早已被她揉皱。

她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可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一切,只偶尔透进几声远处零星的枪响。

可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踩在地毯上发出闷响,“都这么久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振华坐在壁炉旁的太师椅上,指节叩击着扶手,节奏缓慢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文佩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一角。

东方的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像被刀锋划开的伤口,渗出微弱的晨光。

可这光,却没能驱散笼罩在陆家上空的阴霾。

当书桓和尓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陆家时,东方天际已经亮起。

他们身上的衬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布料上浸透了硝烟、尘土和暗褐色的血迹。

书桓的相机带子断了,此刻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金属机身沾满了黑色的烟灰。

“回来了!”

可云第一个从沙发上弹起来,绣花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声。

她刚要上前,却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逼得倒退半步。

尓豪的左袖被弹片撕裂,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纱布。

一缕凝固的血块从他发间掉落,“啪嗒”一声砸在米色波斯地毯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怎么回事?”陆振华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手杖重重杵地,震得茶几上的青瓷茶盏叮当作响,“你们接了个电话说火车站爆炸就走了,急死人了,怎么伤成这样?”

可云转身就往楼上跑:“我去拿医药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楼梯上的脚步声凌乱得像受惊的小鹿。

书桓的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他接过文佩递来的茶杯,却在要喝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滚烫的茶水洒在衣服上,在布料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南站……被炸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十七枚炸弹,专门挑在傍晚人最多的时候......”

“那些畜生!”尓豪突然一拳砸在餐桌上,震得水晶花瓶里的白玫瑰簌簌发抖。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骇人的怒火,“他们连刚出生的小婴儿都不放过!”

书桓颤抖着从相机里取出胶卷,指尖沾着的血迹在胶片上留下暗红的指纹。胶卷在晨光中缓缓展开,像一条黑色的血河,每一帧都是地狱的切片:

——被气浪掀翻的尸体,扭曲成诡异的姿势;

——挂在铁丝网上的断肢,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

——跪在地上给死去孩子擦脸的妇人,半边脸已经被烧得焦黑......

“天杀的小鬼子!”陆振华的拐杖“啪”地掉落在地上,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攥着太师椅扶手。

可云捧着医药箱回来时,看见尓豪胳膊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她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沾满碘伏的棉球。

当棉球碰到伤口时,尓豪的肌肉猛地绷紧,可云的手也跟着一颤。

“疼吗?”她轻声问,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尓豪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茶几上展开的胶卷,那里定格着一个穿着小红鞋的小女孩,安静地躺在月台上,像是睡着了。

客厅陷入死寂。

梦萍突然捂住嘴冲了出去,走廊里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干呕声。

陆振华的手杖在地毯上碾出深深的凹痕。声音低沉得可怕:“伤亡……多少?”

“至少三千。”尓豪的喉结滚动,“月台上都是逃难的老百姓……等着坐火车去南京、武汉……”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尓豪!”书桓突然站起身,“我们必须马上去报社把照片洗出来,立刻发给各大报社!”

“对,你说得对。”尓豪抓起血迹斑斑的外套,绷带下的伤口又渗出血丝,“现在每一分钟都耽误不起。”

“都给我站住!”陆振华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两个年轻人狼狈的模样,“你们至少给我去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耽误不了这一时半刻!”

他转向厨房方向,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文佩,给他们准备些吃的带上。”

房间里一时寂静。尓豪和书桓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与焦灼。

书桓的手指摸着胶卷边缘,那里还沾着月台上的煤灰。

“去吧……”陆振华叹了口气,手杖指向楼梯,“你们这副模样出门,还没到报社就会被日本特务盯上。”

文佩已经快步走向厨房,围裙带子在身后飘起:“我这就去做些包子,你们带着路上吃。”伴着瓷碗相碰的清脆声响,“我也去帮忙。”可云边说边收拾着医药箱。

窗外,晨光渐渐明亮起来,照在客厅地板上那滩未干的茶水上。

当书桓和尓豪冲出陆公馆大门时,晨雾中的上海仍弥漫着未散的硝烟。

他们跳上汽车,引擎轰鸣的瞬间,书桓下意识摸向胸前的口袋——那里本该有一封寄往香港的信,却在昨夜的血与火中遗失了。

他攥紧方向盘,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而在千里之外的香港公寓里,依萍正站在窗前。

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汽笛声呜咽着飘来,像一声遥远的呼唤。

可此刻的上海,没有玫瑰,只有硝烟。

她坐回书桌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亲爱的方瑜:

收到你的信时,我这边是个大晴天。

我拆信时太急,竟把信封撕破了一角,就像我此刻又读到“巴黎的梧桐开始落叶”时,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的心。

你画的那对老夫妇我贴在琴谱架上了。每当我弹到《玫瑰愿》的间奏,总看见老先生弯腰为太太别上玫瑰的样子——这让我想起那年在大上海,你硬要在我鬓边簪一朵白山茶,说这样才衬我。

花别到一半,我们就被催着手忙脚乱,最后那朵花竟歪歪斜斜地戳在我耳后。

雅克听起来和你一样是个疯子!敢说你的画比例不对?

要是在上海,你准会用调色盘砸他的脑袋。

不过既然他请你喝了热可可,我猜那家伙大概长着双会笑的眼睛——就像你总爱画的,那种能把阴天都照亮的笑容。

巴黎的冬天应该很冷吧!我托船运公司捎了条绒毯给你,角上绣着大上海的旧景——是你最爱画的霓虹灯在水中的倒影。

裹着它画画时,或许能想起我们蜷在炭盆边取暖的日子。

那时你总抱怨我抢了你的热可可,却每次都把最后一口留给我。

我前天在学校看见个法国学生,他的工装裤上沾满油彩,让我突然很想你。

要是你在,准会掏出速写本追着他画。

现在我替你画了张速写夹在信里,虽然你说我的人物素描像长颈鹿——但至少这次记得把腿画短了些!

永远记得那年除夕,我们在外白渡桥放走的孔明灯上写着:“要做一辈子的疯姑娘”。

现在你的灯飘去了塞纳河,我的灯悬在香江上,但我知道它们映亮的是同一片夜空。

你的依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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