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比上海干燥些,风里少了黄浦江的湿气,多了几分北方特有的凛冽。
杜飞裹了裹身上的衬衣外套往报社走去。
街角的报童挥舞着当天的《皖报》,油墨未干的报纸上,是和《申报》完全不同的排版。
他顺手买了一份,碰到冰凉的硬币时,不禁想起在上海时,他总爱和书桓抢着看《申报》,就为了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拍的照片。
“杜记者,又来这么早!”报社门房老张搓着手招呼他,目光在晨光中打着转。
“赶着把昨儿的照片洗出来。”杜飞笑着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沾着的晨露在衬衣上留下几道水痕。
这件衬衣还是离开上海前新做的,如今已经穿得服服帖帖。
杜飞坐在报社的暗房里,红光映着他专注的脸。
他熟练地冲洗着胶卷,药水的气味让他想起上海照相馆的味道。
显影液里渐渐浮现出昨日的影像:商会剪彩的热闹场面,街头卖包子的小贩。
“小杜啊。”主编推门进来,“别忙活了,你桌子上的包子都要凉了!”
杜飞抬头笑了笑,“好的,马上就洗完了。”
包子还冒着热气,杜飞咬了一口,咸香的滋味在舌尖漫开。
他突然想起上海弄堂里那家生煎铺,如萍总说底子煎得金黄才够味。
“主编,我出去找素材去了……”杜飞边说边跑出门。
集市总是热闹非凡。
杜飞挎着相机穿梭在人群中,镜头捕捉着最鲜活的生活瞬间。
“杜记者,给我家豆腐摊拍一张!”卖豆腐的老王挥舞着毛巾喊道。
杜飞蹲下身,将镜头对准冒着热气的豆腐板。
阳光透过蒸腾的水汽,在画面上形成朦胧的光晕。
“老王,您这豆腐做得真讲究,跟上海老城隍庙的有一拼。”
“那可不!”老王得意地抹了把汗,“我师父就是上海来的老师傅。”
书桓总爱拍那些卖糖人的老手艺人,而他则钟情于记录市井百姓最真实的表情。
庙会这天,杜飞起了个大早。
他特意换上红色的衬衣,准备拍摄一年一度的舞龙表演。
广场上人头攒动,他找了个制高点架好三脚架。
“杜记者,让让位置!”同城报社的小张扛着设备挤过来,“你这角度选得真好。”
“等会儿龙灯过来时,记得用慢门。”杜飞边说边调整光圈,“拍出龙鳞流动的效果。”
龙灯队伍经过时,杜飞全神贯注地按着快门。
忽然,他在取景框里看到一个身影——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姑娘,正踮着脚给舞龙队递茶水。
那侧脸,像极了方瑜忙碌的样子。
他的手微微一顿,但还是完成了拍摄。
回放照片时,那个瞬间被永远定格:蒸腾的热气中,姑娘的笑靥如花,龙灯的鳞片在慢门下化作流动的金色光带。
“杜飞,主编找你!”同事小李敲了敲暗房门。
杜飞放下正在冲洗的胶卷,推了推眼镜走进主编办公室。
老周正在翻看昨天的样刊,见他进来,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自己倒,新到的黄山毛峰。”
“这期市集专题反响不错。”老周递过封信,“上海《申报》想转载你的庙会照片。”
“没问题啊。我很荣幸。”杜飞笑着摸着后脑勺。
“你当初不就在《申报》吗?好多人想去都去不了了,你怎么还回来了?”主编看着杜飞疑惑道。
杜飞笑着说:“我还是喜欢在老家拍些接地气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老周笑着摇头,“对了,明天县立小学有个活动,你去拍一下。”
回到暗房,小李凑过来八卦:“要我说,上海那边机会多啊,我想去还去不了呢!”
“各有各的好。”杜飞继续冲洗胶卷,“在上海拍明星,在安徽拍生活,都是记录时代。”
“你这人真怪。”小李挠挠头,“要是我,肯定奔着大都市去。”
杜飞笑而不语。
他想起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尔豪对他说:“有时候,平凡的生活才是最难得的。”
晚上回家,母亲做了一桌好菜。
父亲拿出珍藏的老酒,给杜飞也倒了一小杯。
“飞儿,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
父亲抿了口酒,“在报社做得还顺心吗?”
“挺好的。”杜飞夹了块红烧肉,“最近在做一个关于传统手艺的专题。”
“你舅舅说,他在南京认识报馆的人……”母亲欲言又止。
杜飞放下筷子:“妈,我暂时不想去外地。在老家,能拍到最真实的生活。”
“可你总得考虑将来……”母亲叹了口气,“你表弟都要结婚了。”
父亲突然问:“你以前打电话老提到的那个陆家的小姐……你们还有联系吗?”
杜飞的手顿了顿:“如萍她……应该过得很好。”
他想起最后一次在陆家见到如萍的画面,然后强制自己不再回忆。
屋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杜飞起身:“我去买串糖葫芦。”
巷口的老人推着糖葫芦车,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
杜飞举起相机,老人笑呵呵地摆摆手:“别拍我,拍糖葫芦!”
依萍喜欢吃糖葫芦。
有次帮可云找回忆,她一口气买了五串,分给每个人。
书桓的那串,她特意挑了最大最红的。
杜飞整理着书桌,顺手翻开了那本贴满剪报的牛皮本子。
《华明新人震惊上海滩》《华明唱片新人陆依萍专访》……
一张张泛报纸记录着熟悉的名字。
窗外,安徽的星空比上海更清晰,星星像撒落的珍珠,安静地闪烁着。
他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
“书桓尔豪:
见字如晤。
安徽干燥清冷,但星空比上海明亮得多。
最近在做一个传统手艺的专题,拍了不少有意思的画面……”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杜飞不时抬头望向星空。
“前几天庙会上,我看到一个姑娘,神似方瑜。她现在应该到巴黎了吧……”
“我在安徽一切都好,谢谢挂念。”
他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
安徽的夜静谧安详。
杜飞轻轻哼起《夜来香》的调子,那是他在大上海最常听到的旋律。
此刻,这首歌不再带着夜上海的奢靡,反而多了几分乡愁的韵味。
他关上台灯,让星光洒满书桌。
明天还要早起,去拍清晨的菜市场。那里的豆浆摊,是他最喜欢的烟火气。
从上海到安徽,他以为自己是在逃离,却原来只是换了个地方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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