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刚漫过外滩的钟楼,依萍已经站在华明唱片公司的员工通道前。她特意选了最不起眼的侧门,手指不自觉地抚过手提袋里的乐谱——《破茧》的稿纸上还留着反复修改的痕迹,边缘已经微微卷起。
“试镜登记?”保安打量着这个姑娘。
“陆依萍,十点场。”递上试镜通知单。
录音棚比想象中更肃穆。依萍在等候区轻轻活动着手指,走廊长椅上坐着几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正低声交换着圈内传闻,见依萍走过来,又继续涂起了口红。
隔壁琴房传来一段熟悉的旋律——是《夜来香》,唱腔显然刻意模仿了风靡一时李秋贞的唱歌技巧,却在关键段落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停!停!”突然传来声音伴随着拍桌子的巨响。
“赝品!我每天可以创造出100个不同花样的,如果就这点水平,赶紧滚蛋。”低沉的男声却极具穿透力。
“浪费我的时间,下一个!”
“陆小姐?”戴圆框眼镜的女助理推门而出,“该你了。”
依萍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摆,做了几个深呼吸。
录音室的灯光冷白如手术台,三位评审正在低声交谈。正中的银发男子抬头时,依萍的呼吸微微一滞——薛渊至,申报常客,传说中只用两分钟就能决定一个歌手命运的商业巨擘。金丝眼镜反射着寒光,像在解剖她的每一个音符。
“陆依萍。”他念出这个名字时,眼镜后的目光闪了闪,"大上海的白玫瑰?"
依萍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资料上说你带来的是原创歌曲?”
“是,《破茧》”她径直走向角落的三角钢琴,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左侧的女制作人突然挺直了背脊。
冰封的湖面下 / 暗流在涌动,
谁在说 / 我应该妥协?
我拾起碎玻璃 / 拼成自己的皇冠,
哪怕满手鲜血 / 也绝不臣服。
他们说 / 你该柔软如绸缎,
可绸缎 / 裹不住我的锋芒。
那锋芒 / 把伤疤编织成旗,
在风里 / 挥舞荡漾。
撕开蚕蛹的囚牢,
哪怕染红翅膀,
我要飞 / 就飞得狂妄!
烧尽昨日的彷徨,
灰烬里 / 长出新生的光,
这一次 / 我只为自己歌唱!
那边的嘲讽 / 是鞭策的回音。
大上海的灯光 / 照不亮自卑的影,
哈尔滨的雪 / 上海滩的浪,
多少雨 / 多少耳光,
都成了 / 我骨头的钢!
现在轮到世界 / 听我独唱——
我是自己的锋芒,
不靠谁的怜悯 / 不借谁的光!
破茧!
浴火重生的凤凰,
灰烬里 / 我比太阳更亮,
这一次 / 我要全世界仰望!
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后,室内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鸣。
“不错,真不错。”右边的评委边说边鼓掌。
“陆小姐。”薛渊至突然轻敲手中的铅笔,“大上海的客人捧你,是因为白玫瑰够艳。但在这里——”他拍了拍桌面,“我们只认真金。”
“薛总,”她直视对方,“我在大上海唱红的每一首歌,都是自己扒谱填词。若论‘真金’——”她按住琴键,一个铿锵的和弦炸响,“这够硬吗?”
薛渊志突然前倾身子,十指交叉抵住下巴,打量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孩。沉默持续了三秒,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把合约给她,下周三来办理入职吧。”他终于开口。
“谢谢薛总,谢谢评委老师。”依萍弯腰致谢。
旁边的女助理伸手示意,依萍接过文件袋轻声说了句“谢谢。”
走出华明唱片公司的大门,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敢让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我做到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签约文件,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
忽然,她怔了怔。
——薛既明。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里。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告诉他一声。毕竟,甚至那首《破茧》的灵感,都与他有关。
“可是我应该去哪里找他呢?”她犹豫了一下,随即摇头。
迈步向前,刚拐过公司侧门的梧桐树,一道熟悉的身影就斜倚在石柱旁,手里把玩着一枚铜质怀表。
“恭喜。”既明抬头,嘴角噙着笑,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出现。
依萍脚步一顿,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他收起怀表,朝她走近两步,“我说过,你肯定可以的。”
“你听说了?”
“不需要听说。”既明轻笑,“薛渊至从不会当场给人合约,除非他真被震住了。”
依萍抿了抿唇,没接话。她不想承认,但他的笃定让她心里莫名踏实。
“接下来呢?”既明问,“准备怎么庆祝?”
“明天我要去‘那边’。”她低声说,眼神微黯,“和爸爸说这件事。”
既明眸光一沉,语气却依旧轻松:“我陪你去?”
“不用。”依萍摇头,语气坚决,“这是我和他的事。”
既明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枚银质打火机,外壳上刻着一朵小小的雏菊。
“拿着。”他塞进她手心,“要是他敢甩鞭子,你就点了陆家。”
依萍愣住,随即失笑。“你当我是去打架的?”
“有备无患。”既明耸耸肩。
依萍握紧打火机,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她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的眼神比往常认真。
“……谢谢。”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既明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
“明天……”她喃喃自语,攥紧了拳头。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依萍站在原地,看着既明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街角。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机,雏菊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风卷起街边的落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江面的汽笛声混着风传来,恍惚间竟与千里之外的火车汽笛重叠。她不知道,前几日就在同一片蓝天下,绥远的雪停了……
书桓站在月台上,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他望着正在与当地孩子们告别的如萍,她蹲着身子的模样像一朵垂首的白玉兰,围巾末端扫在积了薄雪的地面上。
"真的要走吗?"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拽着如萍的袖口。
如萍从包袱里取出最后一块牛奶糖,剥开糖纸的动作让书桓想起他们在野战医院的日子——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揭开沾血的纱布。
"姐姐要回家啦。"如萍把糖塞进女孩嘴里,抬头时与书桓目光相接。晨光透过车站的玻璃顶棚,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
汽笛声响彻站台。火车穿过华北平原时,如萍靠着车窗睡着了。书桓望着窗外掠过的枯树,恍惚看见另一个穿紫色旗袍的身影站在树影里。他猛地闭眼,再睁开时,只看见玻璃上如萍的倒影——她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看着他。
“你给尓豪说了吗?说我们明天到上海。”
“说了,都说了。”
绥远的寒风像刀子,割得人连思绪都冻僵了。战场上血肉横飞,医院里生死无常,书桓的脑子早被硝烟和消毒水灌满,没有时间想儿女情长。可这火车车厢里闷热得厉害,蒸汽混着人情味,熏得他额角渗汗,连带着那些被冰封的念头也一点点化开,黏腻地缠上来。
他竟荒谬地希望这趟车开得再慢些。
胸口像是被一块名为“道义”的石头压着,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费力。可这“道义”是什么?是如萍的眼泪?是梦萍的遭遇?还是他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他忽然想起依萍——她当初是不是也这样,被恨意烧得理智全无,硬生生把自己逼上绝路?
原来他和她,竟是一路人。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他却觉得时间凝滞,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而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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