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萍小姐、何先生回来了。”阿兰的通报声像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书桓牵着如萍的手跨过门槛,如萍乌黑的马尾辫上还沾着枯叶,脸颊上的尘土和污渍,是她为爱勇敢奔赴的勋章。
“如萍,你还知道回这个家,一声不吭地跑到绥远那种战火纷飞的地方,你都把家里人急死了,你的眼里就只有爱情吗?”陆振华低声怒吼夹杂着有节奏地拐杖声。
“陆伯伯,都是因为我,是我带如萍去的绥远,你要怪就怪我吧。”杜飞赶忙站起来解释道。
“爸爸,我知道错了,但是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我现在安全地回来了,还有一件大事要和你说。”如萍绽开笑容,眼眸闪烁着期待。
“陆伯伯,陆伯母,我和如萍在一起了。”书桓上前半步,声音有些沙哑。
“看来真是运气来了,运气是一条狗,追不上也赶不走。”雪姨得意洋洋道。
“如萍,你没有发昏吧?何书桓去了一趟绥远,心里就没有依萍了?这个人也太危险了吧。”梦萍坐在沙发上焦灼地看着如萍。
“你们年轻人不是总说‘闪电式恋爱’吗”?雪姨双手叉腰,边走边笑。
“如萍和书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金童玉女,是郎才女貌。”
“再说了,我们如萍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跑到绥远……对了,我给你们挑个日子订婚算了,老爷子,书桓注定是你的女婿了。”雪姨时不时地看向陆振华。
“订婚?”你们都理智一点好不好,你们不觉得这样太快了吗?这……”尔豪不停地踱步。
“你紧张什么?大家先订个婚,这事要趁热打铁。”雪姨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颤,瓷器相碰的脆响恰好盖住了梦萍的叹息。
“都别说了,书桓你和我去书房,我和你单独谈谈。”陆振华说完便走上楼。
“我眼看着你和依萍交往,眼看着你们闹得惊天动地、鸡犬不宁。现在你却突然跑过来告诉我,你要跟如萍在一起,你到底爱哪一个?”陆振华的嘴角不停地抽动着。
“我已经决定跟如萍在一起了,依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在她心里一直都有一团火,我跟她在一起,常常会陷进莫名其妙的战争里。一个在仇恨中长大,只认得恨,根本不认识爱的女孩。”书桓眉头紧锁。
陆振华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所以,你就回头来爱如萍?好报复依萍?”
“我不会那么卑鄙,对如萍,我实在是……无法抗拒……”书桓的左手不停摩挲着右手的手腕,手腕上还留着那次救依萍时被劫匪打的牙形疤痕,此刻正隐隐发烫。
“爸爸,这一切都不是书桓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如萍猛地推开门,绥远的寒风似乎还裹在她裤脚的下摆,发间那片枯叶终于飘落在地。。
陆振华张了张嘴,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也管不了了,但是书桓,你要去给依萍一个交代。”
陆振华的手无意识地划过书桌上的相框——那是去年的全家福,没有依萍。
天色沉郁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透不过气。依萍不自觉地按住胸口——那里仿佛压着一块青石,随着离陆宅越近就愈发沉重。
“方瑜,你真的不必...”她的声音比羽毛还轻,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方瑜突然挽住她的手臂,指尖传来温暖的力道。
“依萍小姐和方瑜小姐来了。”阿兰通报时手指绞着围裙边,厅堂里的空气骤然凝固,连座钟的滴答声都变得刺耳起来。
“呦,真是稀客啊,是陆家枝头的喜鹊已经捎去好消息了吗?来庆祝书桓如萍订婚。”雪姨的翡翠耳坠随着夸张的转身晃出寒光,
“订婚?什么订婚,尓豪这是什么意思?”方瑜快步走到尓豪面前寻求一个答案,海藻般长发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依萍的双手微微发颤,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都是命运的伏笔。她突然很想笑,嘴角却像挂了铅块。
“我也觉得太快了,今天书桓带着如萍从绥远回来,宣布两个人在一起了,我妈就想赶紧定下婚约。”尓豪极力解释着。
“如萍,赶紧下来,你的依萍姐姐特意跑过来祝福你了。”雪姨提高了嗓门,镯子磕在楼梯扶手上,发出胜利者般的脆响。
梧桐叶影在书桓脸上织就囚笼。他盯着自己暴起青筋的手背——那里还留着战地医院消毒水灼烧的痕迹,却比不过"依萍"这个名字带来的刺痛。
如萍明显感觉到书桓的异样,突然从背后抱住书桓。“书桓,我没有办法了,经过这样一段长途跋涉。再见到你,我更加没有办法失去你了。你笑我不知羞耻也好,你看不起我也好。在你面前,我没有自尊,也没有骄傲。我会很小心,很仔细的陪伴你。”
书桓闭了闭眼。如萍冒死寻他的身影与此刻重叠,道德与愧疚在血管里沸腾。如萍的话语字字诛心,如同蚂蚁一般渗入骨髓,啃得他酥酥麻麻。
“在绥远我已经说了,我要你,我决定了。”这句话战地宣誓般沉重,不知是说给背后的温暖,还是说给记忆里那双倔强的眼睛。
方瑜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看见书桓和如萍十指相扣的手,猛地转身站在依萍身边,轻抚她的腰,一种无声的支持。
雪姨手中的咖啡杯升起袅袅热气,浓郁的巴西咖啡香在此刻闻起来竟像煎熬的中药。
“哎哟,我们如萍的喜事说来就来,要我说啊,山路十八弯,总算是步入正轨了。”她故意点了点依萍。
“依萍,你来了,是找爸爸有事情吗?我和书桓的事情也是刚刚才……。”如萍笑颜如花。
“什么刚定下来,早都定下来了,都怪有些人……”
“雪琴!”陆振华的拐杖重重杵地,红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回响。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雪姨,最终落在书桓身上:"书桓,正好依萍来了,你也应该把话说清楚。"
依萍轻轻捏了捏方瑜的手腕。她向前走去,高跟鞋踩过咖啡水渍,书桓此刻领口微皱,下巴上还留着未刮净的胡茬——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十指相扣的画面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她想起那个雨天,自己在报社门前站成一座雕像,只为等他一个回眸。如今想来,那份骄傲早被碾碎成泥,混着雨水流进了黄浦江。
“战地英雄,情场老将,带着你的战利品回来了。”书桓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子弹击中。绥远战场上呼啸的寒风似乎又灌进了他的骨髓,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战场的硝烟堵住了。
“这战利品,可比战场上的机枪容易缴获多了。”依萍说完冷笑了一声。
他终于抬起头,却在对上她眼神的瞬间溃不成军。那双曾经盛满爱意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和如萍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希望你们还是好姐妹。”一滴汗从他额头滑落,砸在地板上,和那滩咖啡渍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耻辱。
“爸,今天有件事和你说。”依萍走到陆振华面前。
“那我们去书房把。”陆振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双目里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柔软。
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依萍的肩膀忽然垮了下来。那些强撑的倔强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柔软的沙滩。她攥着口袋里的打火机,拇指机械地摩挲着那朵小雏菊的纹路——银质的烫花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一股暖意忽然从掌心蔓延开来。那温度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低语:烧吧,把这虚伪的体面都烧成灰。银质的打火机渐渐染上她的体温,却比体温更烫,仿佛下一秒就会迸出火星来。
她忽然挺直了背脊。雏菊的花瓣抵着掌心的生命线,像是要把什么刻进她的命运里。这小小的金属物件,此刻重若千钧。
书房里飘着陈年墨香,依萍站在书桌前,看着父亲用烟斗轻轻敲打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爸,我要去华明唱片公司工作了。”她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入死水。
烟斗停在半空。陆振华抬起眼:"歌女还没当够?"
“是歌手。”依萍纠正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打火机上的雏菊,“我签了合约,下周三入职。”
“胡闹!”烟斗重重磕在桌上,震得钢笔滚落在地,“那种地方——”
“比大上海干净。”她截住话头。
“你恨我。”这不是疑问句。
依萍望向窗外,梧桐树影正摇曳在父亲斑白的鬓角:“我只是...想要您说一句‘去做吧’。”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这个曾经被他赶出家门的女儿,眼睛和他一模一样——都是倔强的鹰眸。
玻璃柜的倒影里,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豹子",此刻肩膀佝偻得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
“去吧。”陆振华背过身去。
依萍走出书房,望向二楼的窗口--那里挂着如萍最爱的藕粉色窗帘,此刻正被风吹得鼓胀如帆。沙沙地树叶声搅着依萍的胸腔里翻涌着酸涩的潮水。
“如萍……”方瑜的皮鞋在地板上碾了个半圈,腕间的银镯碰撞上了如萍的纽扣,发出了细碎的碰撞声。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书桓的心里……”
“方瑜,你口口声声向着依萍。”如萍的手反扣住方瑜的胳膊,想要挣脱她的束缚。
“我不是向着依萍,我是向着真情。”方瑜突然垂下了头。
“方瑜说的对,书桓他现在是受了重伤,才会在你这里找安慰的,等到伤痕平复了,他又会回到依萍身边的。”尔豪激动地用手指着书桓。
“不会的,我会用我的感情。”如萍边说边走到书桓身边,吹过的风恰巧掠过她颤抖的睫毛。
“哒哒哒”依萍的高跟鞋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破了客厅凝滞的空气。她缓步走到大厅中央,水晶吊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那些曾经在这里许下的承诺,如今都成了扎在心头的一根根刺。
“依萍,谈的顺利吗?”方瑜凑上前看着依萍的眼睛。
“爸爸已经答应了。”依萍浅浅一笑。
“呦,谈个事情还要躲在书房里谈,没有了金龟婿,是不是又来惦记老爷子的钱袋子,***,跟你那个妈一模一样,**母女。”雪姨阴阳怪气的骂道。
依萍缓缓转身,下摆划出一阵风“呵,王雪琴,你当年是做什么的?我和我妈若是**母女,那你是什么?”依萍冷冷地看着王雪琴。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在这里……”
“妈,你别说了,爸爸今天本来就心情不好,你这么大声音再把他招下来。”如萍急忙上前拉住雪姨的手臂。顺势把雪姨往楼上拉。
“依萍,你也不要再说了,你看我都成全如萍了,你也别想不开了。”杜飞搓着手说道。
“想不开?”依萍打断杜飞,“杜先生,请问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劝我?是如萍的护花使者?何书桓的至交好友?还是……”
依萍故意拉长尾音,冷笑道“《申报》的正义英雄杜记者?”
杜飞的脸瞬间通红,镜片后的眼睛慌乱地眨动着:”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依萍向前一步,高跟鞋尖轻砸着地面,“是想说我不识大体?还是想劝我顾全大局?杜先生采访过那么多痴男怨女,怎么轮到自己的朋友就糊涂起来了。”
“够了!”尔豪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依萍,你非要闹得全家难堪吗?”
“难堪?”依萍猛地转身,耳坠在脸颊边飞舞着,“现在知道脸面了?你细细想想,是谁做的事最难堪。”依萍用指尖精准戳在尔豪的锁骨处。
“是我陆依萍平时太大度了吗?一个个都把帐算在我的头上,那就让我们好好来算算账。”依萍重重跌坐在雕花沙发里,裤摆像淬了毒的蜘蛛网在腿边蔓延。银质打火机折射出诡异的光。
“你,杜飞。”尾音拖的极长,目光如冰锥刺向他,“采访秦五爷,把相机摔坏了,是我白玫瑰用工资给你买了新相机。”
“我的好哥哥,陆尔豪,是我妈带着我吃了多少年的烂菜叶子,才勉强替你擦干净当年的风流债。”
依萍突然把胳膊撑在腿上,用手掌捧着脸,食指轻轻敲击着耳垂。
“轮到你了,梦萍,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大上海你说的什么吗?‘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白玫瑰,她骚的不得了,专门抢别人的男朋友,我们这儿有一堆男人,你过来卖弄卖弄。’”依萍学着梦萍的强调重复着当晚的话,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每一下都像法庭上的法槌。
尔豪难以置信地倒退半步,如萍的嘴唇微微颤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梦萍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前冲,尖利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
"我?我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依萍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擦过结冰的湖面。她转向书桓,看着他微微发黄的衣领。
书桓只觉喉咙发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的梦萍确实喝得醉醺醺,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为什么..."依萍的质问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满室寂静,"要把所有罪过都刻在我的脊梁上?"
书桓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口袋,此刻他突然想起野战医院那个高烧的深夜,自己错把如萍的手当成紫旗袍的袖角。当时窗外也下着这样的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像千万个小小的忏悔。
“烂菜叶子腌出的大度,尊严换来的体面,成了你们嘴里的火药桶。一个个站在岸上的人,却要教我如何在苦海泅渡。”窗外的小雨急了,雨滴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耳光。
“既得利益者当然可以优雅地沉默……”依萍抚平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轻的像是自言自语,“毕竟,扎在别人血肉里的刺,又怎么会疼在你们心上。”
暴雨将陆家大宅浇成墨色剪影,依萍推开雕花门时,雨帘已凝成水珠。她深吸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
忽有一道墨影自余光掠过,像是悄然绽放的昙花。转头望去,既明倚着廊柱而立,剪裁利落的深灰西服泛着冷冽光泽,腕间银表在雨雾中折射出细碎流光。他修长的手指轻转黑伞,伞骨上的雕花在雨幕里若隐若现。
“知道你总是忘记带伞,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淋雨。”他嗓音低沉如大提琴揉弦,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依萍的心陡然漏跳一拍,像是被谁用羽毛轻轻扫过。热浪顺着脖颈爬上脸颊,烧得眼眶发烫。远处惊雷滚滚,雨幕愈发滂沱,可她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这方被温柔笼罩的小小天地里,震得耳膜生疼。
既明走向前,将依萍轻轻拥入怀中,掌心贴着她沾着雪松香的发丝缓缓摩挲。
“你是不是都听到了?”依萍的声音埋在他胸前,带着破碎的哽咽。方才在宅子里的争执如钝刀剜心,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触碰,委屈与脆弱瞬间决堤。
“——上海滩最伶牙俐齿的白玫瑰。”他的唇擦过她泛红的耳尖,声线裹着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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