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反正不是亲生的

十字架、铁链、木棍、缺了口的血缸......

残破的记忆像炸弹碎片一样不定时地在何显脑海里翻涌。也许这样的过错称不上是过错,但像他一样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人,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时候。

从来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今后的日子是什么样。那时何显只有十七八岁,和郑老板最大的的儿子一样年纪。这是郑裕亲口对他说的。

与荣宠随之而来的是同辈甚至年长一辈的忌恨。他们与郑裕之间始终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郑裕这么抬举他,无非是为了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心腹,而这个人必将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于是所有诋毁的词都落到了何显头上。

这支队伍里不是没有出过“条子”,郑裕能上位,说到底也是趁了混乱之际,那个混进来的条子和这里的一群老派堂主一起被炸死在了工厂里。他们记得他的特征,几乎配得上所有暗线的特征——年轻、没什么背景、社会经历简单或者说是没读过书的人。无论是阴差阳错还是机缘巧合,何显完美符合了种种条件。

尽管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审讯的人也没有停止,他给出的回答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他是一个街头混混,从小父母双亡,经济主要来源于参与聚众斗殴抗抗棍子砖头,偶尔也替人喝喝酒。多年遗留下的毛病就是人没什么素质,说话没什么水平以及胃少了半条。

这具年轻、帅气的身体一度被折腾得形如枯骨,只剩一口气去办郑裕交代给他的事情。

连着十几天熬到凌晨,何显的太阳穴两侧隐隐作痛。他只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以往的事。刑伤的地方尚未完全恢复,时不时地刺激着神经。他梗起脖子看了眼小腿,血口已经结了一半的疤,红肿的地方也许是半夜里给虫子叮了几口,还有些痒。何显放下挽起的裤脚,压着手臂起身下床。

“啪”一声摁开了浴室的灯。

镜子里的人头发乱蓬蓬的,脸颊也明显消瘦了。何显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抹了一把,仔细把自己梳洗打扮干净,才打车去了赌场。

赌场里还没有点灯,球桌上坐着各色女人,看见年轻小伙子进来自然欢喜得很。尽管何显捂着长袖长裤,宁可把自己捂出一身痱子也不愿让人瞧见身上丑陋的伤痕,仍然招惹来不少隐晦而又聚精会神地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帅哥,玩什么呢?”一个穿蜜桃色短款连衣裙的女孩朝何显笑道。

......

碰了一鼻子灰的美女悻悻地转身走了。

何显随手捡起一根球杆,弯腰伏在球桌边沿上,只听“咚”的一声,球落入网袋里。他站起身,只觉得浑身都在酸痛冒冷汗,于是双手撑在桌子上。

白炽灯斜照着何显笼罩在额前碎发阴影下的侧脸,勾勒出几分苍白的棱角。他双手扣紧了桌台,不动声色的脸,牙齿却在不停地打颤。

“打球呢?”

黄五笑眯眯地走过来,吐了口瓜子壳。他秃顶,矮胖,穿黑色短T,脖子上挂一条粗金项链,脸上永远挂着弥勒佛的神态。

“......随便玩玩。”何显缓过一股劲儿,掀了掀嘴皮。

“出趟差回来就放这么久的假,要不说老板心疼你呢。”黄五伸手重重拍了拍何显的肩膀,他当然知道何显在路途中给人砍伤的事情,手掌不偏不倚地按在刀砍的地方。

何显推开他手,“身上有伤,让养着,怕耽误下回子的事儿。”

面对这客气又疏离的态度和虚弱的语气,黄五只是嘻嘻一笑,上下打量何显严严实实的穿着,大热天的捂这么厚,又见他脸上毫无血色,嘴角戏谑地向上扯了扯,仿佛安慰似的,“老板他心情不好,你小心着点吧。”

何显“嗯”了一声,蔫不嗒唧的样子实在让黄五觉着没趣,端了杯酒就找女人玩去了。何显双手插在裤兜里,绕着赌场转悠了大半圈,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把音量降低,“喂。”

“什么时候带孙女回来?”

“下个月吧,这个月好忙。”

挂了手机,何显径直去了一家工厂对面的福利院。

因为曾莹总是絮絮叨叨催他结婚,何显对她撒了一个谎。俗话说一个谎需要另一个更大的谎来圆——这意味着何显需要临时找到一个女孩子来冒充老人的孙女。

算算时间,差不多两年半了。

何显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

“您是来接孩子?”

何显点了点头,“看看。”

“坐一会儿吧,登记的人出去了。”他拖来椅子。

里面烟味很重,夹杂着其他的味道,何显待了一个多小时,等的人还没来。他正要出去转转,一个年轻人迎着门进来。

“我叫小林,”小林瞧着何显正要出门,忙热情地把他拉进去,“要男孩女孩?”

何显摘下墨镜收在包里,“女的。”

小林领着他进去,那些孩子见有人来了,腿脚方便、精神正常的登时蜂拥过去,有的甚至拽着何显的裤子不肯撒手。

小林尴尬地笑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对何显说:“他们多喜欢你。”

可是有一个孩子站在角落里,哪怕是对上了何显的眼神也没有走过去。

他戴着一顶牛仔帽,穿一身中性的蓝色条纹T恤和牛仔裤,皮肤白皙,一双小杏仁状的眼睛呆呆地盯着何显发愣。

“这个。”何显指了指他,“多大了?”

小林转头看了看,“两岁多。”

“叫什么?”

小林翻了簿子几页,“姓张。他们只有小名,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何显费力从一堆孩子里抽开身,“叫张简吧。”

他不确定张简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仍旧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何显迟疑了半晌,靠着小林耳边问,“脑子没问题吧?”

“没有。”

何显拉起他的手腕,“走吧。”

他几乎是拖拽着把张简带到了汽车旁,然后把他放在后排座椅上,去了马路对面的超市。

何显正在货架前来回逡巡并寻思哪一种能量水能让自己的身体暂时舒服一点时,隐约听见马路上传来一阵阵哭声。他只好随手拿了一瓶饮料结账出门,可是大街上除了自己的那辆黑色汽车外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哭了,不过在何显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哭闹声却惊奇地戛然而止了。张简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自己动手擦了擦脸,不再说话。何显默默地关上后排车门,给自己灌了口水,把瓶子放在侧门上,转动了汽车钥匙。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张简也没有吵闹。何显透过后视镜看他,也是蔫嗒嗒的样子。车子开到半路,忽然听见一阵响动,后排座椅的另一侧已经沾满了呕吐物,张简因为别着脑袋,身上都还干干净净。

果然是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啊,宁可吐在车上也不把自己弄脏...何显在心里悄悄为爱车难过了一下。他停了车,蹲在地上把脏东西揽进垃圾袋里。

算下来又省了一笔洗车的费用。

张简不知道什么是户口本,总之何显弄完一堆手续后就把他带回了家里。

那会儿正是工人下班的高峰期,他们三三两两从厂里出来,原本还在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一切杂七杂八的事情,却在看见何显的那一瞬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见了阎罗鬼煞般的低头快走。

毕竟郑裕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大好,本来就是灰色地段,过了晚上八点,没有什么人在外面闲逛,电视机里常年播的也是凶杀案。

何显和张简一前一后走进居民楼。

不太灵敏的声控灯和青灰色的墙壁,粉砖也有些砌掉的部分,工厂房处处透着老旧的年代感。楼梯又窄又高,张简摸着黑摔了一跤,两手蹭了一地灰,他默不作声地把泥土蹭掉。

一进屋何显就累得瘫在沙发上,一只腿搭在上面,另一只腿挂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张简坐在他旁边,双腿悬空吊在沙发沿上。时钟嘀嘀嗒嗒地慢慢走着,屋子里寂静如常。何显像摸小狗一样揉了揉张简的头发,正要说“该洗头了”的时候,张简却撂起他的衣袖,看见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呼呼地吹着气,腮帮像金鱼一样鼓起。

煞有介事的样子分外好笑,何显问:“干什么?”

“.......”

他怀疑张简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何显忽然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张简皮肤上鼓起一道红印子,愣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不是亲生的。

晚上何显煮了两碗番茄鸡蛋面。张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何显打开手机问沈辞——他刚生了小孩的朋友,“两岁半的小孩吃什么辅食?”

然而这个点菜市场已经空了,何显只得在楼下买了一罐奶粉。

“番茄鸡蛋面能吃吗?”

“可以。”

“他不吃。”

“你让他自己吃?”

对哦。

两岁半的小孩好像还不会用筷子。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