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再次沉默了,贺辞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床,但是想想,又打不过,只能气急败坏地捞过被子把身子转过去了。
“那个,”裴简望着他的后脑勺开口,“那傻逼没拿我踹他的那一脚借题发挥吧?”
贺辞又把身子转了过来,默默地看着他,“你才想起来这事啊。”
裴简抿了抿嘴唇,倒不是才想起来,而是一直不敢问。
“他要是敢的话我让他连法院都进不去,捅我的不是他,但是,”贺辞想了想,“我不想放过他。”
裴简点点头,“上周五放学,一中校门口都干净了。”
“那就好,睡觉吧。”
无论是杀鸡儆猴还是借题发挥,只要能达到目标就好。
教室不够,月考不仅没分考场,连位置也没换。
早自习一过,贺辞侧过身子,对孙柯挑眉笑道:“这次还抄不抄?”
孙柯正揉着刚吃饱的肚子,闻言愣了愣,“大舅子,你别玩我了,再考倒数第三我真受不住。”
贺辞笑了笑。
正如裴简说的那样,一中干净了很多,周五放学校门口有警察维持家长接孩子的秩序,摆摊卖小吃的人都少了很多。
贺家为了保护贺辞的安全特意派车来接。
黑色轿跑低调地开出学校停车场,贺辞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路过形形色色的人。
不到半个小时就回了市区,司机将车开往城市边缘,一处名为石棉厂的地方。
轮胎压过几枚石子,贺辞睁开眼睛,金色的夕阳落进眼底,将他也包裹进了眼前出现的老旧城区里。
司机绕路,将车停在附近的一处废弃停车场里。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已经废弃多年的石棉厂,贺辞走下车,刺鼻的味道混合着汽油味扑面而来。
石棉厂的地势很高,贺辞站在水泥停车场的边缘能将不远处的破旧楼房尽收眼底,几座楼房紧密排列在一起,电线杆子将这些楼连接起来,楼下的空地上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有几个孩子里面穿行打闹,每一层楼的长廊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门洞,有些甚至门户大敞,早已空无一人。
还住着人的房门口晾着衣服或者被单,或是门口摆着囤积了许多灰尘的鞋架。
这里连一棵树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入眼满是荒凉。
遥远的太阳正在缓缓落下,顺便也要吝啬地带走赐给人间的阳光。
贺辞的目光扫过或许还住着人的房子,去猜测裴简的家在哪一间,也许是窗户上糊着黄报纸的房间,也许是门口摆着几个破纸盒子的房间,也许是墙上涂着各种油漆的房间……
心中的期待被肉眼所见的苍凉一点点消磨干净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深秋的冷风吹得他眼眶泛酸,闭眼深呼吸好几次才缓解,看了下时间,都已经很晚了,可他还是没看见裴简回来。
一个戴着围巾的女人走到楼下的停车场里,走到一辆贺辞极其眼熟的小电驴跟前。
贺辞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想看清这个女人的样子,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踩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
一大群社会青年从女人身后走过去,女人立刻僵在原地,直到他们离开,女人好像松了一口气一样,骑上小电驴赶紧离开了。
“这是要去上夜班吧,”贺家从北京派来的司机站在贺辞身后说道,“这附近还有其他工厂,但是石棉危害太大了,厂区废弃也很难再次利用,这里没有商业价值,您是来找人的吗?”
贺辞没说话,他慢慢蹲下身子,手撑着水泥地想坐下来。
“我先去给你拿个垫子……”
他话音还未落,贺辞已经丝毫不嫌脏地坐在了水泥地上,抬头继续眺望着前方。
“这里空气不好,长期待着会对呼吸道造成损伤,您到底要找谁,我们直接进去找就好了。”老李在旁边劝着。
贺辞摇了摇,“不是来找人……是来找我想看的东西。”
夕阳落尽,孩子们借着最后的余光回家吃饭了,最后的一点欢声笑语消失在眼前。
以前的裴简是什么样的呢?
他们家在这里住了多久呢?
他的童年也和这些孩子们一样开心吗?
天彻底黑了,居民楼里的亮起的灯火就像天上的星星,零散错落着散发生命的气息。
除了家里的灯光,这里就没有其他光源了,楼道里没有,楼下的空地也没有,就连路灯都没有,完全漆黑。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蚊子在贺辞的腿上手臂上叮了几个大包,狠狠饱餐了一顿。
就在贺辞受不了了要起身离开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走廊一户人家的灯光,却又消失在了黑暗中,贺辞连忙顺着他有可能走过的路线在黑暗中寻找着。
终于,一间屋子亮了起来。
他的身形印在光芒里,下一秒,门关上了,贺辞的视线再次回归黑暗。
这里离最早那班车的上车点有长达二十分钟的路程。
贺辞慢慢站起来,湿润的眼眶疲惫地望着天上的残月,“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灯光一点一点将黑暗填满,直到进了家门,亮如白昼的灯光才将贺辞完全包裹。
陈姨看见他被蚊子叮出的包,又是一阵心疼,“你这是去哪儿了?被蚊子叮这么多包,这么大的包,是花蚊子叮出来的吧!”
“花蚊子?”贺辞满脸疑惑。
“就是农村里最凶的蚊子,黑白相间的那种,我们都管它叫花蚊子,这种蚊子最毒了,叮起的包不好消退,还疼,”陈姨给他涂上药水,“现在疼不疼啊?”
手臂上几个红色大包看上去挺吓人的,贺辞也后知后觉感觉疼了。
“你们俩这是去哪儿了啊?”陈姨问。
“去看人间疾苦。”贺辞苦涩道。
“这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心里更难受。”陈姨叹了口气。
长大记事之后,贺辞第一次经历难过的事就是陈姨要辞职回老家照顾公公婆婆,贺辞极其依赖她,怎么都不愿意让她走,他趴在地毯上撒泼,脸贴在地毯上小声抽泣,大人看他这样觉得好笑,可那个时候贺辞真的难过的饭都吃不下。
爸妈为了让陈姨留下,就把她家里的人都接去了北京,还给了套房子让他们住着。
后来贺辞才知道陈姨回农村是因为她老公觉得媳妇赚钱比他多,大男子主义接受不了,才逼陈姨回去照顾父母,为了把陈姨留下,贺家还给她老公安排了个工作。
要想帮一个人,就要搞清楚他的需求是什么。
贺辞给席容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
席容灌了沈寅一晚上的酒就挖出了裴简感情史干净这么一点儿料,其他的啥也没有,再问为什么不谈恋爱,沈寅就回了一句,裴简不想因为谈女朋友装面子而去糟蹋人家小姑娘,加上一直没遇见喜欢的,就一直单身。
不过就这么一点儿,也足够贺辞开心了。
孙柯知道得太少,沈寅又不肯说。
贺辞思考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于是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一阵风从破旧的窗口吹进屋里。
几个人围着麻将桌面色不虞,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裴简凌厉的下颚线紧了紧,屋里除烟味之外的另一种味道让他眉心微微蹙起,暗沉的眼眸扫了一圈屋子里的几个赤膊青年。
“裴简,我们不像你在毛哥面前那么得脸,你从小跟他混的,就不能跟他说再宽限宽限日子?大田前两天刚从医院回来,腿还打着石膏呢,都想上街讹人搞钱了。”长发搂着怀里穿着露肚脐装女人的细腰。
裴简二话不说,拿着一小沓红钞在桌子上敲了敲,“上次的钱就不够,这次还不够,大家街坊邻居这么多年,哥们已经是在拿命帮大家伙打圆场了,”修长的手指微动,将手中的烟灰弹落在地,“最近严打,毛哥的场子很久没开了,都挺难的。”
“还不都是为着严打这事,憋屋里十几天没动弹了,手头哪儿有资金?”一个满嘴黄牙的壮汉骂骂咧咧地开口。
“能帮的我都帮,但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这边自顾不暇呢,毛哥又催得紧,你们不能让我两面为难吧。”裴简苦笑一声,眼底全是寒意。
“知道知道,”长发抽了一口烟,“你也不容易,其实咱们这次来也是想好好说,就一周,大田肯定把钱搞来。”
裴简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慵懒地跷起二郎腿,“我听说他天天抱着纸傻笑,说那是钱,不会是上次在溜冰场让人把脑门拍坏了吧。”
“这我们就不晓得了,那边的场子你了解得应该比我们多。”长发轻笑两声。
虽然裴简比他们年纪小很多,但是架不住人家有本事啊。
当初追债的人来家里闹事,对他妈妈动手动脚,才八岁的裴简拿敢着刀把他妈妈护在身后。
眼底的杀意和不畏死,让惜才的毛哥一眼就相中了他。
人才比钱重要。
裴简比那些每天只知道喊打喊杀的人多了一份稳重和冷静,并且他的手段更狠,拜老天爷所赐,他有一个好赌的爸,要不然毛哥还真拿不住他。
“最近你爸没回来吗?”长发吐出一口烟,爽得眯起了眼睛。
“应该快了吧,现在他也没地儿去。”裴简面色毫无波澜。
“到时候要不要咱们帮忙?”
“你们还是管好自己吧,说来说去都是钱的事,”裴简悻悻地拿着钱站起身,“我走了,哥儿几个好好玩吧。”
“诶,裴简,”长发怀里的女人突然叫住他,“上次姐姐跟你说的妹子……”
“我没兴趣。”裴简淡道。
“肥水不流外人田,介绍给我啊。”长发□□道。
女人猛推了他一把,“给你拿去糟蹋啊,我给你赚钱还不够吗?”
“谁会嫌钱少啊……”
裴简不想再听了,关上门,下楼回自己家,忽然,沈寅给他发了条信息,约他去酒吧。
倒是想去呢,可是一想到还有事,就拒绝了。
贺辞辗转反侧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干脆坐起来打开投影仪,打算放个动画片听着声音睡觉。
该知道的,不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贺辞现在都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知道裴简的过去了。
身旁的许多人,他都可以帮忙,譬如同桌家境贫寒,他可以私下悄悄帮助他,譬如一中风气乱,他可以以身入局换取太平。
可是裴简……
他不一样。
贺辞打电话给老王,再三不顾他的劝阻,执意要了解裴简的过去,老王拧不过他,只好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皮毛。
一般这里的学生从小学到高中都会在镇上读完,小学到高中的老师也大多互相认识,所以基本能从一个学生的小学时期了解到高中。
镇上的学校在外口碑好,所以许多市里的家长都会把孩子转到镇上,裴简当然也不例外,可只有极少数的孩子能中考就脱颖而出,考进更好的高中,早早摆脱小镇庸俗的风气,去见见更广阔的世面。
好在小学时期裴简学习成绩不错,转学也没费多少功夫。
可是很快,一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裴简的爸爸是个赌徒,并拿这件事嘲笑他,这才有了裴简小学四年级堵厕所里打人的传闻。
经过了解,才知道裴简那个小混混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染上了赌瘾,他妈妈实在受不了三天两头有人上门讨债,带着裴简东躲西藏,大过年的连灯都不敢开,只能躲在窗户底下躲债的日子,几次想和他爸离婚,换来的却是殴打。
男人说什么也不签离婚协议。
为了从家里拿钱,这个男人甚至曾经拿儿子的命去威胁妻子。
裴简的妈妈心灰意冷,实在受不了了,就悄悄喝药寻死,结果被邻居发现又给救回来了,从那之后留下了永久的伤害,身子一直不好。
纵是以死相逼,男人还是不离婚。
离婚就拿不到钱,就没有经济来源了。
那个时候裴简才四岁,她最终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要不然当时就带他一起死了。
她苦熬着,想让裴简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带她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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