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
晨雾还未散尽,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皇城,朝着祈明寺的方向前行。
车内,太后李清苒神色凝重,面容虽依旧端庄秀丽,却难掩眼中的忧虑与疲惫。
宋铭一声不吭的坐在太后旁边,马车外的风景缓缓退去,他出神地盯着景色发呆,那鞭子仿佛磨掉了他的傲气,又或许不是,他也学会了伪装自己。
马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前行,终于在祈明寺前停下,古老的台阶蜿蜒着展向寺门,古朴的参天大树将这寺庙完整的隐藏了起来,仿佛与世隔绝,万懒寂静,孤独地诉说着它的故事。
厚仁年间太后一心念佛,前帝厚仁帝特意在此处修建了一座寺庙,题名“祈明寺”,隐在这林中。
却不曾想这“祈明寺”只盛极了一时。天佑盛世,皇家香火供奉着,延绵不绝,天下高僧心向往之,谁知今日却成了这副破败景象。
湘梳嬷嬷搀扶着太后缓缓踏上长阶,厚重的寺门缓缓打开,发出“咯吱”的响声,宋铭沉默地跟着太后踏进这古寺。
寺内清幽静谧,香烟袅袅,僧人的诵经声在空气中回荡,似在诉说着尘世的悲欢离合。
在寺院的后院一间禅房外,太后停下了脚步。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这道声音沙哑地低声吟唱着,顿了顿又唱:“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
“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1]”音调绵延悠长,似乎在诉说这世间的世事无常,尽显无奈。
人未见声先到。
太后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光线透过窗棂,撒在屋中,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一位身着素色宽袍的老者正背对门口,静静地坐在桌前,手执一壶酒,仰头痛饮着,头发灰白。
“陈太傅。”太后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者闻此头也不回,只端着那酒碗,执壶倒酒闷声喝着,仿佛没有听到似的。
“陈太傅,哀家有一事相求。”太后继续说着,自动略过了老者的无礼。
陈锦良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太后,“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后这是何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难掩那股与生俱来的高傲。
“不知什么风把您这尊贵人物吹到这破寺来了,我老了也不中用了,何来‘求’字一说。”言语间皆是挖苦与嘲讽。
太后微微仰头,似在压抑着什么,轻声说道:“陈太傅,哀家知道对不住你。但如今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宋铭是哀家的希望,哀家……希望太傅能不计前嫌,教导于他。”
“哼!我陈清嘉早就死在了十五年前。天佑十三年,我遭馋人算计,人人皆以为我陈清嘉早就死了,一世清明败于此,软禁在这寺中十五年不得翻身,何人问过我?何人问过我!”
陈锦良说的激动,捶胸顿足,摔了那破碗,在地上发出“咣”的刺耳声响,宋铭往门边靠了靠,安静地聆听着。
“对不住,若是一句‘对不住’可抵世间万千仇,又何来恕罪一说,我陈清嘉是有罪,我罪在不愿教导天佑太子,当今圣上……”太傅喃喃自语着,却也掩不去骨子里的傲气。
“我陈清嘉只教贤明帝王,旁的,我教不了!还望太后另请高明。”
“这是哀家欠了你,若是你当初肯教太子又何来软禁一说,太傅才高八斗,铭儿是哀家后继的希望,哀家希望你能教导他……”
“太后倒是精明,打的一手好算盘。”
陈锦良缓缓说着,转而凝视着宋铭,那乱蓬蓬的头发遮了一双沧桑的眼睛些许,胡须垂着,这眼神盯的宋铭发怵,却也没有躲过,只是不卑不亢地迎着那道打量的视线。
陈锦良盯了许久才缓缓收回目光,浑浊的眼睛看着太后,“时辰不早了,太后请回吧。”说罢,又说:“将这小儿留下吧,教与不教全看我们之间的缘分了。”
太后微微颔首,眼中有泪闪烁,“本宫明白。此后,便有劳太傅了。”
“劳不劳就看这小子的造化了,太后也莫要给我这老东西戴高帽。”
“铭儿,日后要谨遵太傅教诲,潜心学习。湘梳嬷嬷会每月来看你,你最爱喝的莲子羹哀家会让湘梳每月送来,铭儿一定要好好喝。”
太后手指覆在宋铭脆弱的脖颈上,似在安抚,那指甲却隐隐陷在那软肉里,无声的威胁……
一口一个“铭儿”谁又知她伪善下的面孔,叫的亲近,做的便不知了。
“回太后,儿臣谨遵太后嘱咐,太后娘娘安康。”宋铭敛着眸子恭敬地回话。
“这样才听话嘛。湘梳,备轿回宫!”
“是,太后娘娘。”
禅房又清静了下来,燥热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打在那尊佛像上,泛着金光,神圣而不可侵犯。
陈锦良又颤巍巍地坐回桌前,手执了那壶酒又对口喝了起来,宽袍敞着,嘴里哼哼地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太傅,宋铭谨遵太傅教诲。”宋铭上前行礼,恭敬地开口。
陈锦良执壶的手一顿,那浑浊的眼睛看向宋铭,又问:“你这小儿可知我为何留下你?”
宋铭恭敬地又道:“回太傅,宋铭不知。”
“你小子倒是诚实。汝年几何?”那眼珠转了转又问,似乎与上一个问题毫不相干。
“吾年九岁。”
谁知听到这句,他那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急切地说:“九岁、九岁,天佑十七年你才出生?是了是了。今夕是何年?”
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
“回太傅,今夕是丰贤二年。”
“丰贤,丰贤,天佑帝呢?天佑帝呢?”那浑浊的眼睛炙热地盯着宋铭问。
“回太傅,父皇已经去世了。”
“天佑,天佑,天佑盛世。天佑帝!”那眼中又化成另一种悲哀,猛灌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了起来。
宋铭轻拍着陈锦良的背部,他缓了过来,又说:“当今圣上是天佑太子?”
“回太傅,是天佑太子宋晟。”
“错啊、错啊!我捶天问地,只恨自己无能,奸佞小人陷害我,天佑帝不信我,如今我能作何,我能作何!”陈锦良捶着胸膛,声音悲怆,喉咙呜咽着。
“天佑帝驾崩,当今圣上名从实亡,不过是太后掌下的牵线傀儡,宰相当政,宦官得势,外戚干政,八大家根深蒂固,此根不除我虞朝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叫我如何不痛心!”
“蔺思贤一人如何挑得起这百斤千斤重的担子,我虞朝盛路又在何处……”
说罢,陈锦良又静静地看着宋铭,问:“你就是四皇子?天佑十三年后除了你天佑帝可还有子?”
宋铭恭敬地回话:“吾是四皇子宋铭,还有一公主名“皎月”,乃太后嫡出长公主。”
“天佑帝一代贤君竟无一子承其明德,实乃我朝之悲,我朝之悲啊!”陈锦良痛心疾首,声音凄凉。
“先生,宁为钝剑,不做拈棋。”宋铭突兀地出声。
陈锦良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干枯的手指死死地攥着宋铭肩膀,攥的生疼,喃喃地问:“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与我听。”
那眼睛仿佛一瞬间变得清澈明亮,热切地盯着宋铭,手还是紧攥着,宋铭迎着那目光,不卑不亢,一字一句地说:“宁为钝剑,不做拈棋!”
“好、好、好!哈哈哈……”说罢,又大笑着坐回木凳上,任谁看都是痴傻的样子,却仿佛年轻了许多。
“可有表字?”
“吾字‘璟桉’,乃母妃所取。”
“璟桉,璟桉。如玉之恒,如桉之生。好名字!你母妃是何人?”
“回太傅,母妃乃淮南淮州人。”
“璟桉,若为剑,便不做钝剑,要做这天下最利的剑。若不为剑,便只能贱。”
“你可知我是谁?”
宋铭说:“回太傅,宋铭不知。”
“你当不知,我入这祈明寺时你还未生,你不知我,我说与你听。”
“我乃东平澶州陈锦良,又任内阁次辅,十三岁时名满东平,世人皆道我为神童,厚仁十六年厚仁帝亲自迎我入京,自此名满天下。我辅过前帝,教过先帝,独没有教前朝太子当今圣上。如今我教与你,我全部教与你可好?”
“嫡庶如何?贵贱又如何?你我世人不过这世间烂泥。太子如何?我只教贤明帝王,如今、如今我只教你便好。”
不等宋铭回话,陈锦良又接着说:“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2]”
“我不信这天地,亦不信这神佛。佛未渡我出苦海,无人扶我凌云志。璟桉,你是我的希望,我只信你可好?”
那浑浊的眼睛近乎虔诚,炽热的视线焦灼着宋铭,仿佛将他当作这烂世中的救世主。
宋铭迎着那道仿佛要穿透躯体的视线,在这一瞬间超脱年龄的冷静,一如年少的天佑帝,在这沉默的寂静中“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三叩响头,拜其为师。
“先生信我,我便做那利剑,为先生杀出一条血路。”
[1]:出自郑板桥《道情》(其二)
[2]:出自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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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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