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第一场雨,就这样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蔺安感觉自己被人放了下来,眼皮沉重,她睁不开去瞧是谁做的,只能感受到有另一双纤细些的手将她身上的衣物褪去,用湿润的毛巾擦拭干净她身上的污秽,紧接着又小心地给她套上干净的衣服,全程没让苏蔺安感到一点不适。
她猜测这是流汐,便也下意识喊了。
“流汐?”
“我在,夫人。”
她想对流汐道句谢,却被一道突然出现的苍老声音吓得浑身一抖:
“带着伤在山里拖了这么久,恐怕还需洗疮。”
苏蔺安先前在慈山的医馆听到过最后一个词,知道这是现代清创的意思。
很快叮叮当当的瓷具碰撞声响起,苏蔺安清楚,大抵是他们在准备清创的工具。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现现代影视剧中那些骇人的场面,她下意识拖着沉重的身子费劲地想床榻里挪动。
但现实是先前原身怒极攻心的后遗症与她现下的病症交叠,她现下连控制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须臾后,流汐缓缓扶起她的腰。
苏蔺安瑟缩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湿漉冰冷的棉花便已经贴到了伤口上。
她清晰地感受到棉花开始轻轻地擦拭着伤口,下一刻,原本麻木的伤口开始泛起疼痛,丝丝缕缕的痛意像是根根银针扎过来,苏蔺安眼圈倏然发酸,无意识溢出滴眼泪。
许久,她低低喊疼。
但上药的人仿佛是个被固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连一刻停顿都没有自顾自接着擦拭伤口。
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她听见上药的人说棉花用完了,于是耳边又响起熟悉的清脆陶瓷声,还有那道苍老的声音在缓慢地解释膏药配比。
这是在说给谁听呢,苏蔺安迷迷糊糊地想。
衣袖又被掀开,预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刚松开不久的眉心又皱起来。
苏蔺安想到什么,模糊地吐出几字:“流汐,流汐。”
但无人回应,棉花如先前般按在了伤口上,又冰又刺。
“疼......”她下意识喊。
原以为会与先前一般无人在意。
但这次不同。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发出一句疑问,处理伤口的棉花顿了顿,突然如她所愿地离开,床榻前跟着响起细密的脚步,像是先前服侍她的人退下了,旋即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苏蔺安努力地想睁眼去查看发生了什么,却只能模糊感受到床榻边昏黄的烛光。
下一刻,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沉默地落在她身上,她心底不由得为这异样发慌。
片刻后,视线的主人走近几步,拉开了床榻边的木椅,坐了下来。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细密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先前熟悉的鼓捣上药棉花的动静重新出现。
苏蔺安下意识为此绷紧身体,微微蹙眉。
雨帘声里,有人察觉。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倏然轻轻托起了她的脑袋,徐徐绾起她被汗浸湿的发丝,无形中抚慰了她因上药过于焦躁的心绪。
一股熟悉的书卷气倏然钻入鼻尖,这人似是垂头朝她靠近了些,低低地对她说:“会有些疼。”
紧接着那双手接着贴在她的额角,丝丝凉意浸入皮肤,缓缓将她放下,动作轻柔。
脑袋糊成一团糨糊的苏蔺安下意识在那双手离开时贴上去。
只觉得安心妥帖。
她思索了好久,觉得这个屋子里大概只有流汐会这样对她,于是将先前没说完的话重说了一遍,“流汐,让他们轻一些。”
不料话落,“流汐”帮她整理刘海的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她断断续续地迟疑问:“可是让你为难了?”
“流汐”将床榻上的薄被覆在她身上后,才略带无奈地回:“不会。”
片刻后,揽下她先前的话,“会让他们温柔些。”
有流汐陪着的时间便好过多了。
她疼了就蹭一蹭流汐的手,清创的棉花便会变得轻柔一些,她难以忍受喊疼时,流汐会摸摸她的额角,无声地抚慰鼓励她。
很快,药上完了,苏蔺安一时疲极,昏昏睡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睁眼,一时没适应清白的光线,抬手遮了遮,倏然发现经过昨夜的上药身上伤口已没有先前的痛意,只是喉咙干的过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夫人。”流汐见状上前。
苏蔺安转了转眼眸,缓缓侧过头去,张唇示意她现下的情况。
流汐瞬间明白,倒了杯清水喂至嘴边。
稍稍润了润喉,苏蔺安才觉得舒服许多,像是一下来活过来般。
她轻轻舒了口气,被流汐扶着靠在床榻的长枕后坐好,随意一瞥竟发现个巨大的博古柜。
苏蔺安记得,她先前居住的院子里并无此物。
她蹙眉,旋即抬眼认真观察了一番这个屋子,这里头整洁的过分,仅在叠满文书的书桌与挂了鹤氅的落地衣架能窥见几分有人于此生活的痕迹。
苏蔺安心底有个隐隐的猜测。
先前忽略的书卷墨香气愈发明显,博古架上崭新的砚台又是那么眼熟。
她缓缓出声:“这是哪?”
“是大人的寝房。”
这竟然真的是裴翊居住的地方。
难怪从身侧到床榻,由床榻至整间屋子,全部浸满了他身上惯有的墨香味。
苏蔺安闭了闭眼,心底情绪复杂。
流汐体贴地端上来餐食,“夫人,先用早膳吧。”
望着那桌丰盛的饭菜,想必是起了个大早准备的,流汐照顾她到半夜,今早还要如此辛苦,苏蔺安不由得愧疚。
“流汐。”
“夫人?”
苏蔺安深深吸了口气,认真地望着她的眼,“昨夜多谢你的照看。”
“啊?”不曾想,流汐却是一幅奇怪模样。
苏蔺安愣怔一瞬,怕是自己没说清楚,“后来上药不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流汐面上神色更加困惑,“我帮夫人擦拭完身子后便退下了,再未进屋啊?”
......?
苏蔺安心中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疑惑。
那昨夜照看她的人是谁,为何在她误会了后也不出声。
世上真的有田螺姑娘吗?
李太医的求见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是昨夜的诊治太医,现下过来吩咐接下来的休养事项,不可受风、不可食寒凉、不可奔波跋涉、不可多动心力......
苏蔺安的心思却浑不在这上面,她只想知道自己现下最好奇的事。
待他长长地说完一大串后,她迫不及待地问:“李太医,你可知晓昨夜上药时看顾我的人是谁?”
李太医捋胡须的手一顿,“裴大人。”
......
居然是裴翊,怎会是裴翊?
苏蔺安将所有可能的人都列了一遍,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裴翊。
不管是绑架前,还是绑架后,裴翊在苏蔺安的印象中都是来来回回那几个词。
冷酷、无情、不留情面、心狠手辣。
与昨夜那双手天差地别。
“太医真的没记错吗?”她有些艰难地问。
李太医像是被这句话气到,狠狠皱了眉,“夫人若不信老身,何必多此一举。”
苏蔺安立刻摇头。
对裴翊原本的印象有了许多改观,她没想到,他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只是不经意间,好像欠了个大人情......
先前误会,她可以将裴翊观察自己之事拉出来权当扯平;但这次又是背她下山又是看顾上药的,却是实打实地该感谢人家。
-
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裴翊卯时便去了官府,眼下还在处理王棋之事,暮安才进去通传。
苏蔺安站在门外,透过雕花楹窗,隔着些许距离,望见裴翊一袭绛紫官服,腰别白玉革带,缀金鱼袋,敛着眸子着狼毫在面下的文书行云流水留下一句句黑词提语。
这身艳丽的颜色却没有被他穿出俗气的感觉,反倒衬得裴翊愈发冷峻、拒人千里。
只是男人眼下的乌青着实明显,脸色比起平日也有些发白,昨夜定未休息好。
一股浓浓的愧疚倏然出现。
“大人,大人,我是清白的!大人万不可被王棋那奸人欺骗,大人!”
一个身着官服,但蓬头垢面的男子突然闯进来,打断了苏蔺安的思绪。
他不停喊冤,好似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般:“大人信小官一回,我怎有谋害朝廷命官那个胆量呢!”
话还未道完,便被赶来的暮安一把捂住了嘴,往下拖去。
即便这样,那人还是没放弃,嘴里依旧呜咽,依旧能听清是“委屈”“无辜”之类的话语。
“让夫人见笑了。”片刻后,暮安回来,歉意一笑。
“这是怎么了?”苏蔺安摇摇头,好奇地盯着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
暮安神情一下变得冷漠,“那人与同伙在王棋下狱后竟合伙将其放出,还暗中指使王棋谋害大人与您,现下被查出来死到临头还想逃脱。”
“大人一夜未眠,便来处理这些人!”他恨恨地道。
苏蔺安抓到重点,“裴翊昨夜没休息?”
“是。”说完,暮安有些小心得抬头望了她一眼,“大人昨夜看顾您到寅时......”
卯时上值,也就是说裴翊照顾了一整夜她后,一刻也没有休息便过来了。
心底的愧意愈发浓重,苏蔺安一时竟对屋里的男人生出股逃避之意。
但暮安已经请她进屋了。
苏蔺安局促地站到屋子的角落,敛着眼睫,不敢去查看裴翊现下的神情,先前准备好道谢的言语也统统遗忘。
她未开口,裴翊竟也跟着沉默。
苏蔺安本就瞧不见男人的神情,在屋内良久的静谧后,心绪愈发凌乱。
许久,她才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昨夜......麻烦你了,多谢。”
说完,她悄悄抬眼。
裴翊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直直地注视着她,听见这话,他唇张了张,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片刻后,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哑声道:“没有麻烦。”
这是假话。
怎么可能不麻烦。
苏蔺安望着他温和的面庞,下意识朝裴翊的方向上前一步。
“你不必......”考虑我的感受......
话至一半,她又猛然住了嘴。
这样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太冒犯,也太亲近。
“什么?”裴翊没有听清她的话,下意识问。
苏蔺安却已然没有再提起此事的打算,裴翊既然第一次是那样说的,想来后面不管她如何问都不会如实回答。
只是她愧疚的情绪已经占满了脸庞,即便她不说,别人也可以看个一清二楚。
耳边倏然响起缓缓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熟悉的书卷香愈发浓烈,直到填满她身边所有的空间。
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缓缓站到了苏蔺安的面前。
黑影完完全全将她笼了个完全,她抬眼看去。
裴翊薄唇张阖片刻,眼中仅仅闪过一瞬的犹豫,旋即郑重又认真地对她说:
“没有麻烦,你也不是麻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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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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