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七年,九月初六。
寅时三刻,天光未亮,凤栖宫已灯火通明。
楚倾坐在菱花镜前,任由宫人摆布。描眉,点唇,敷粉……每一道工序都精致得如同在打造一件祭品。掌事宫女小心翼翼地捧来那顶赤金点翠凤冠,冠上珍珠三百六十五颗,宝石一百零八粒,象征着一年周全,百厄消散。
“殿下,这凤冠是内府监连夜赶制……”宫女的声音带着谄媚的喜气。
楚倾抬眸,镜中人身着大红嫁衣,金线绣出的凤凰展翅欲飞,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华美不可方物,却重得要将她压垮。
“都退下。”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殿下,这妆容还需……”
“退下。”
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满殿宫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纷纷放下手中之物,躬身退出。
当最后一道殿门合拢的轻响传来,楚倾缓缓起身。嫁衣迤逦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过分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精心梳理的碎发,也吹散了殿内浓郁的暖香。远处宫檐下,喜庆的红灯笼连成一片氤氲的血色,在渐褪的夜色中格外刺眼。
今日,九月初六。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也是她父皇,前朝末代君主楚昊,在二十年前的八月初三,**殉国的忌日。
新朝篡位,连历法也一并更改,将这血色的日子彻底掩埋。可她却记得,永远记得。皇帝将婚期定在此日,其心可诛。他要她在至亲的忌日,披上仇敌赐予的嫁衣,跪拜叩谢“恩典”。这是最恶毒的羞辱,也是最直白的警告。
她回到妆台前,指尖在暗格机关上轻轻一按。咔哒轻响,底层弹开,里面没有珠宝,只静静躺着一块被烧得焦黑、边缘却依稀能辨出五爪龙纹的木头碎片。
这是母族旧人拼死为她保留下来的,生父龙椅的残骸。
她拿起旁边一把小巧锋利的金簪——那是她及笄时,皇帝“赏赐”的礼物。如今,她用这金簪,毫不犹豫地割下自己一缕青丝。发丝柔软,落在掌心,带着决绝的凉意。
她用一方素白的丝帕,将青丝与焦木仔细包裹。丝帕的料子,是她生母最爱穿的月白云锦,如今也只剩这一小块。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中,锦囊上没有任何纹饰,朴素得与这满殿奢华格格不入。
她将锦囊紧紧按在心口。
那里,冰凉的触感之下,是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恨意。
“父皇,”她对着无边的夜色,无声地启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女儿今日,便要嫁入仇敌之家了。”
“这身嫁衣,是儿臣的战甲;这场婚礼,是儿臣的祭礼。”
“皇权为注,天下为局。女儿以此身入局,誓要……倾覆这窃来的江山,告慰您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晨光微熹,在她决绝的眼底,跳动出冰冷的光焰。
同一片天空下,大将军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霍临渊立于院中,一身玄甲未卸,正在练剑。破军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龙,剑风凌厉,卷起地上落叶纷飞。每一招都带着沙场的肃杀之气,与府中张灯结彩的喜庆格格不入。
“将军,”亲卫玄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廊下,声音低沉,“吉时将至,该更衣了。”
霍临渊收势,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砸在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他抬眼,看向满院刺目的红绸,目光比剑锋更冷。
三个月前,他率“玄甲军”大破北戎王庭,斩敌数万,拓土三百里。如此不世之功,换来的不是封赏,而是帝王更深的忌惮,和一道荒唐的赐婚圣旨。
“朝阳公主……”他低声念出这个封号,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京城第一美人,皇室最骄纵的明珠。一个被养在锦绣堆里,除了挥霍和惹是生非,别无长处的废物。皇帝将此女塞给他,用意昭然若揭。
“更衣。”他吐出两个字,转身走向书房。
玄影默默跟上。书房内,那件大红喜服平整地铺在案上,金线绣制的麒麟张牙舞爪。霍临渊看都未看,径直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未曾出鞘的短匕。
“陨星”。他弱冠之年,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所用。
指腹摩挲过冰冷的鞘身,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楚倾……”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并非完全不信那些传闻,只是直觉告诉他,一个能让皇帝如此“精心”挑选来对付他的女人,绝不会那么简单。
今日,那只传闻中只会扑棱翅膀的金丝雀,就要飞进他这布满刀剑的牢笼了。
他倒要看看,在这四面楚歌的将军府,她能扮演多久天真无知,又能翻起怎样的风浪。
将“陨星”贴身藏好,他这才伸手,任由玄影为他换上那身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喜服。铜镜中,红衣墨发的男子眉眼冷峻,不似新郎,更像即将奔赴刑场的死士。
辰时正,鸾轿临门。
鞭炮震天响,锣鼓喧闹,孩童的欢呼与宾客的贺喜交织成一片虚伪的喧哗。
楚倾在宫人的搀扶下,踏上将军府门前的红毯。盖头遮挡了视线,她只能看见脚下方寸之地,以及那只伸到她面前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稳而有力。
她将指尖轻轻搭了上去。
触手一片冰凉,与她心底的寒意如出一辙。他握得很稳,却毫无温度,如同握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每一步,凤冠上的珠翠都在轻轻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为她无声的祭奠敲响的丧钟。每一步,她都走得极稳,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之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钝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红毯绵长,从府门直铺至正厅,两侧宾客的窃窃私语和虚伪的贺喜,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探究的,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
“一拜天地——”
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
她依言下拜,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父皇,女儿在拜这夺了你江山的贼老天!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端坐着她名义上的“父皇”,当今皇帝——那个窃取了她家国,屠戮她亲族的男人。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她和霍临渊。她盈盈拜下,姿态完美无瑕,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滔天恨意。父皇,女儿在拜您的仇敌!此恨,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清!
“夫妻对拜——”
她转身,面向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即使隔着盖头,她也能感受到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身上。她微微垂下头,依礼下拜。父皇,您看见了吗?这便是仇敌手中最利的刀。终有一日,女儿要么折断他,要么……让他为我所用!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被隔绝在新房之外。楚倾端坐在床沿,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宴饮之声。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坐姿。
来人停在她面前,没有用喜秤,直接伸出手背,近乎粗鲁地挑开了那方绣着金凤的盖头。
动作随意得像拂去肩上尘埃。
盖头滑落,烛光涌入眼帘。楚倾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缓缓抬眸。
四目相对。
霍临渊就站在她面前,一身红衣也压不住眉宇间的冷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这张脸,确实当得起“倾城”二字,甚至比传闻更盛。但更让他心头微动的是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一个传闻中情绪浅薄的草包,那平静之下,似乎压抑着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
他转身,走到桌边,无视那对寓意着合卺同心的酒杯,自顾自拎起一旁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冷酒。
“公主殿下。”他背对着她,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他的铠甲,“这桩婚事,你我心知肚明,是陛下的恩典,亦是牢笼。”
他仰头,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
“霍某是个粗人,只懂征战杀伐,不懂儿女情长。往后,府中诸事你可自便,吃穿用度,不会短你分毫。”
他倏地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直看向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审视。
“唯有一点——我的书房与军务,请公主止步。”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可保表面太平。”
楚倾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直到他说完,她才缓缓起身,走到桌边,并未看他,而是端起了那杯他未曾碰过的合卺酒。
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将军爽快。”她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珠落盘。
话音未落,她已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终于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骄纵公主的、带着几分轻蔑与疏离的弧度。
“本宫也最怕麻烦。”她语气慵懒,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要的忠诚,本宫给不了;本宫要的逍遥,你也未必在意。”
她微微歪头,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投下诱人的阴影。
“既如此,互不打扰,正合我意。”
对话,到此为止。
霍临渊不再多言,抬手,一道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精准地熄灭了远处角落的几盏宫灯。洞房内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留床边那一对跳跃的龙凤喜烛,将两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他径直走到床榻边,和衣躺在了最外侧,闭目不语,仿佛身边躺着的只是一团无形的空气。
楚倾走到妆台前,动作从容不迫,一件件卸下沉重的凤冠与珠钗,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带来一丝难得的松弛。
然后,她吹灭了床边最后的两根蜡烛。
黑暗中,她凭借感觉走到床的内侧,安静地躺下。
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数人的婚床上,两人各自躺在最边缘,中间空出的距离,宽似银河,深如鸿沟。
当霍临渊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楚倾在彻底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里,没有泪,只有比夜色更浓的恨意与坚定。
她极轻地侧过身,背对着那具充满压迫感的身体,从贴身衣物里取出那个微凉的锦囊,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
锦囊里的焦木碎屑,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肌肤,也硌着她的灵魂。
父皇,您看见了吗?
女儿,来了。
红烛燃尽,黑暗吞噬了一切。这场始于忌日的婚姻,如同一颗被埋下的火种,只待风起,便可燎原。
而躺在床另一侧的霍临渊,在楚倾转身的刹那,睫羽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并未睡着,身后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变化,以及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布料摩挲声,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这个公主,果然不简单。
他倒要看看,在这盘名为婚姻的棋局上,她究竟能走出怎样的棋路。
夜色正浓,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在这片虚假的喜庆余烬中,各自磨砺着手中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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