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狱卒来提姬侨的时候,姬侨正在跟金阳抱怨怎么人都要杀了还吝啬的连顿饱饭都不肯给。
“他们怎么还把你提出去杀?”金阳道,“随便找人给你一刀不就完了,真是不怕横生枝节。”
姬侨拖着自己脚踝和手腕上叮叮当当乱响的镣铐轻松道:“说不定是拉我去游街呢?我这种不服管教又处处与上卿做对的人的自然要物尽其用,杀也得拿出来给所有人做个警醒才行。”
杀鸡总是要儆猴的。
不过一上路姬侨就知道他们不是要带自己去游街,看着囚车行进的方向倒更像是要把自己送去太庙。
姬侨作为人犯自然没有别人等他的道理,他到太庙时还只有宫人和侍卫们在准备东西。随着人群渐渐汇集,姬侨大约猜出今日该是除了祭天典礼之外还有新任当国的册封仪式。如此巨大的祭祀台、堪比天子祭祀时所用的祭品以及臣服于脚下的文武百官,任谁看了能不说一声真是显赫呢?
与姬侨肩靠着肩坐在囚车里,看着姬侨因为没有见过如此宏大的祭祀场面而兴奋样子,金阳只觉得这人的心大的像脸盆。
他道:“怎么你都要给别人当垫脚石了,还能坐在这儿咧着嘴不知道高兴些什么?”
再看姬侨,一点都没有被他的问题影响心情,依然兴奋道:“给值得的人当垫脚石,怎么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更何况若是我当日真的说动了公孙舍之说不定这回还能坑良霄一把,这可是个必赚的生意啊。哪有不做的道理?”
“我以为你答应了公孙虿的请求,会想尽办法活下去。而且你的求生意志也比之前强了很多,眼前的局面,我帮你跑掉并不难,怎么到头来你却要放弃?”
别说公孙舍之不懂了,金阳也不懂。
姬侨在周围守卫盯着自己的异样眼神中压低了声音对金阳道:“你觉得我奇怪,我还觉得你奇怪呢。”
“我有什么奇怪的?”金阳反问。
姬侨道:“我的命,你再不取走就要让别人取走了,我供状都交了,就算现在死了也能算是个畏罪自杀,人情已经送出去了,其他的便再与我无关,全看天意,可你此时还不取我性命,岂不是要血本无归了?我实在不明白你如此费心费力图什么?”
“那你又图什么呢?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公孙夏吗?你若不喜欢公孙夏又岂能为他做到这一步?”
金阳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姬侨喜欢公孙夏,那为什么都要用他的命去给公孙夏铺路了,姬侨还是什么怨言都没有?就算是自己,多少也是起过怨怼之心的。
“那你喜欢我吗?”
金阳怎么也没想到姬侨会问出这样的话,他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飞箭射中,把他钉在了原地。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也没见有所图谋,难道就是你喜欢我?”姬侨自顾自地解释着,“不过话说回来我当然喜欢他,可是世间的喜欢又不止一种。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处处照顾我护着我,我又不是块石头,他待我好,我心存感激自然也想要保护他。”
金阳听了他的一番解释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若我告诉你我确实是喜欢你这张脸才如此帮你的,你大约就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在这儿跟我说这些了。
等待祭典的过程实在无聊,无聊到姬侨也不管金阳到底想不想听,都将自己的想法絮絮说了一遍。
姬侨会做眼前的决定说到底不过是公孙夏与公孙舍之若是上位虽说多少会考虑到自己家族的利益,但他们一定不会为祸郑国,对于郑国的普通人来说会进入一段相对安定的时期。郑国夹在晋楚之间纷争动荡多年,这样的安定若能达成会是件莫大的好事。而良霄却不同,朝政上,此人大多是随波逐流,只要不危害他自己的利益做什么都行。这样的人,做个普通的卿大夫也就罢了,若是成了当国执掌朝政,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将郑国带向何方。
这一局不过是用姬侨的命去换郑国的未来,只是这其中还要赌一赌公孙舍之的胆量,以及公孙舍之的人品不会因为权势和金钱而发生改变。
说话间,郑国的几位上卿已经陆续到场,公孙夏从远处走过,去往上位。
“怎么今日子西竟是主祭吗?”
公孙夏一步一步向上,依次走到公孙舍之和良霄面前行礼,再走到公孙舍之前方距离国君位置最近的位置停下站定。姬侨的目光紧紧贴着他,一刻也不曾离开。虽然他一直都认为公孙夏的生来就是该站在那个位置上的,合景合情合理,但也还是对今日公孙夏主祭这件事耿耿于怀。
“按理说这种大型祭典都应是裨灶主祭才对,怎么会是子西?而且,我总感觉他今天跟平时有些不太相同。”姬侨看着远处愈发单薄的身影道。
金阳抬眼看了一眼公孙夏,一语道破:“因为他穿了件黑色的衣服?”
姬侨这才意识到,他所觉得的不同是因为平日里大都着白衣的公孙夏,今天竟破天荒穿了件黑色的外裳,连常用的素色发带也换了黑色发冠,让那张过于隽秀的脸添上了几分威严。
“是有什么事吗……”
看到如此多的不同寻常,他更不舒服了。
祭天典礼开始。
年轻的国君双手捧着几年来从各处缴获的、交换回的宫变叛党的信物登上高台,伏地跪拜,向祖先祝祷。
随后,公孙夏转向国君行礼,再转身向祭祀台下百官行礼,恭敬肃穆,就连原本随意坐在囚车里的姬侨也忍不住跟随着所有参加祭祀的普通官员向着祭台的方向跪拜行礼。
钟鸣琴起,公孙夏上前开始代表国君吟诵祭文。
姬侨却暗自道了一声:“不对啊。”
“怎么?”金阳对这些繁琐曲折的礼仪流程并不了解。
姬侨解释道:“君上的祭品都还没献完,怎么就开始吟诵祭文了?”
他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牛、羊、猪、禽类等一应祭品都是准备了的,而且还都是活的。这就说明,这场祭礼一定有献祭的环节,而且是血祭。即不仅会献上祭品,这些祭品更会被国君亲手宰杀,剥皮、剖肚、挖心再进行燔燎之礼,以之馨香祭天,最后祭祀的所有参与者共同割肉分食,方才算得礼成。既然祭品都已经准备好了,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不做呢?
只见公孙夏击掌为令,很快便有一队宫人护送着一只陨铁匣子登上了祭台。
姬侨看见那匣子一惊——竟是要用轩辕剑来剖杀祭品吗?
“下来。”
姬侨正疑惑着,一队侍卫已经打开了囚车的门,两名侍卫钻进来抓着他的上臂,堵住他的嘴,生拖硬拽地将他拉下了车。
被人拖着前行了数十步他才恍然大悟,亏得他刚才还在担心祭祀少了祭品恐遭上天降罪,却没想到真正的祭品竟是他自己。
要杀就杀吧,他又不是什么杀不得死不得的人。但是杀完了还要烤,烤完还要被分食,这是不是多少有点过分了?
果不其然,他与其说是被侍卫们押着,不如说是被架着排在了一众祭品的最后。
只是有件事却与姬侨所想不同——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刮一刀他们这些祭品做做样子,真正负责宰杀,剥皮,剖心的却是公孙夏。
这回姬侨算是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孙夏要穿件黑色的衣服了,毕竟血溅在衣服上确实不怎么好看。
姬侨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病,他在后面看着公孙夏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处理那些祭品,竟然凭空生出一丝安定来,只想着幸亏是公孙夏动手,换成别人还不得多剐自己几刀泄愤,哪能让自己痛痛快快地上路。他想着便转头看了一眼同样站在高位的良霄,只见那人竟然颇为得意的盯着公孙夏,他耳边轰地响了一声,这才回过味儿,看来是又被人算计了。
人牲这种东西因为太过残忍,殷商之后早就被渐渐舍弃,如今重提,大半是良霄恶心公孙夏的方法。姬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公孙夏大约是下不了这个手的,到时候必定会为自己求情,到时候自己难逃一死不说,公孙夏弄不好还得背个不敬天地的罪名。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公孙夏真的狠下心来杀了自己,那更是正中良霄下怀,用公孙夏的手除去自己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良霄只怕要舒坦地原地成仙了。
事至此处,姬侨甚至都想给良霄拍拍手,赞他一句断而敢行。
只是,想让他公孙侨咽下这口窝囊气,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很快,公孙夏已将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祭品处理妥当,姬侨也顺理成章地被守卫们押着来到君主面前,等着领受君主一刀。
“唔!”
“阿侨……”
姬侨走到国君面前正准备跪下,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押送的士兵用手中的戈柄打断了右腿。只听那人骂道:“君上面前为何不跪?!”
姬侨被塞住了嘴又哪里能回答他?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眼前漆黑一片,只能低着头,顶着疼出来的一脑门汗半跪在地上拼尽全力吸气,以求能够稍稍减缓疼痛。
公孙夏回过头瞪了良霄一眼,那人果然正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碍于身份和身前的国君,公孙夏自然不好当场发作,只能往国君身侧靠紧,去看姬侨的伤势。
这事来得突然,郑伯也随之一顿,但看到周围也没什么人有异议,又不敢说什么,便执剑打算随意在姬侨身上来一剑了事,他手还没抬起来,就听见有人道:
“等一下!”
谁也没想到已经疼得就差在地上打滚的姬侨会突然出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惊,郑伯颇为迅速地往公孙夏身旁退了两步。
“怎么,怕死了?”良霄等着姬侨动作早就等得难受,现在看到姬侨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吐掉了堵嘴的东西出声,他突然有点后悔,应该早点把这人的舌头割掉才是。
良霄不动声色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实在想一剑洞穿姬侨那张贯会胡言乱语的嘴,只是再三思虑觉得此时在众人面前,在国君面前,在自己升任当国的祭典上骤然拔剑确实不妥,又想到自己已经打断了姬侨一条腿,已占了上风才勉强按捺住脾气,听姬侨诡辩。
姬侨挣扎着挺直腰板,仰头问道:“既然都要杀我了,那有些事是不是也得说个明白!”
“还有什么事不明白?”良霄道,“种种罪行你皆已签字画押?怎么,又想翻供了?”
姬侨疼得眼前金星乱飞,却也没停下反问良霄:“我……我是签字画押了没错,我做的事情我都认……只是请问,你们今日杀我,我这到底算是祭品还是人犯?”
“你当然是叛乱失败被俘的人犯。”良霄笃定道。
听了他的话,姬侨轻哼一声:“我既是人犯又何须君上与司徒大人亲自动手?我配吗?”
良霄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走到姬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古以来就有将俘虏作为祭品祭天的习俗与传统,把你这人犯做祭品奉于天地警醒世人又有何不可?”
看着良霄栽进坑里,姬侨虽痛着却心情大好,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就又不对了,血祭自有血祭的规矩,奉于上天的祭品是要剥皮取心不假,可剥皮取心之前,所有参与祭祀的人都要对牺牲予以赞美来表达对上天的敬意,我既是祭品,怎么都到现在了也不见你们赞美我?难道在司空大人心里竟是苍天不配吗?”
“你!”
良霄被他一通诡辩说得语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抽了腰间配剑便要去砍姬侨的狗头,郑伯看见良霄突然发难本能作祟,当即就扭头要往台下跑,公孙夏见状侧身上前将郑伯挡在身后,左手准确托住良霄下劈的手腕,道:“君上在此,岂容你僭越?把你的剑收回去!”
公孙夏虽然挡住良霄,然而沉疴未愈,动作稍大便引得他颇为不适,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苍白的唇上已经挂了些许的血丝。
良霄看着公孙夏摇摇欲坠的身体冷笑道:“你越想保他我就偏要他的命!你现在自顾不暇,又能奈我何?!”
说着良霄就伸手往公孙夏的胸口推去打算硬来,站在一旁的公孙舍之慌忙上前拉住他的准备推开公孙夏那只手的手腕,好言相劝道:“哎呀,你们两个怎么动起手来了?祭典还没结束,这像什么样子?快松开快松开!”
公孙舍之虽然嘴上这样讲,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是为了制止良霄才上前“劝架”。但今日祭礼四周守卫已全是良霄的亲信,看见自家主人被公孙舍之和公孙夏二人阻拦,生怕良霄吃亏,自然要赶着上前相助,一时间竞有二三十人将台上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国君也被围在其中。
见情势不妙,原本站在祭台较为边缘处的公孙黑肱快步过来挤进人群抓住国君就将他护在了身后。他向来无意于党争,年岁也稍大,郑伯看见是他上前解救,这才松开了自己原本紧抓着公孙夏的手,转而躲在了他身后。
没了国君这个累赘,公孙夏与公孙舍之自然完全放开手脚与良霄撕扯纠缠,三位上卿几十名守卫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得不可开交。
台上纷乱至此,台下一众大臣虽喊着:“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却无一不被良氏的亲兵阻挡在祭台之下无法靠近。
就听乱做一团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怒喝道:“游眅你站着当死人吗?去给我杀了公孙侨!”
游眅得令连脑子都没敢动一下,抽出剑就向着还跪在地上的姬侨冲了过去。
眼见游眅持剑向姬侨斩去,公孙夏被良霄拖住不得脱身心急如焚,他想向公孙舍之求援,却发现公孙舍之也被人群团团围住难以挪动。
无奈之下,公孙夏只得再次看向场上的某人,希望他能相助,然而那人只抱臂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场天大的热闹,丝毫不为所动。
就在那柄长剑重重落下,只差一分便要砍上姬侨的脖颈之时,一道寒光闪过,“哐”地一声,将那落下的长剑斩成了两半。被折断的锋利的剑刃刚刚好从姬侨的咽喉前绕过,留下一条极细的血线。
片刻间游眅已被公孙黑肱擒住,只见懦弱的君王紧贴着公孙黑肱,双手握着那柄传说中的神剑,剑尖正指着良霄所在的方向。
只听那向来畏缩懦弱的郑伯向着良霄小声责问:
“卿是要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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