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是要反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手、腿都在颤抖,连带着他手中剑的剑尖也在疯狂抖动。
良霄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觉得他的君王他的主上像个笑话一样,只装作没听见,道:“你说什么?”
他以为对方这样怯懦狼狈的样子一定不会也不敢再问他第二次了。
“卿是要反吗?”
这一次,年轻的君王鼓足了勇气将自己想问的话又问了一边,甚至连声音都比上一次高出了一倍。
这回,在场很多人都听到了。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良霄,想看看这位手中有权亦有兵的上卿如何应对。而良霄,也仿佛被这个问题问懵了,直愣愣地杵在原地,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毕竟他从没想过这个傀儡一般的君王竟然还会有胆量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对于这样的问题自己该如何回答,他更是从未想过。
就在这时,被各种人压抑多时的君王,突然再一次高声质问:
“卿是要反吗?”
所有人都被这高声的质问问得倒抽一口凉气。被众人灼热的视线所伤,良霄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他连想都未曾想,就向着那个连声质问自己的人,卯足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剑。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他恶狠狠地骂道。
在场哪有人会想到他会向着国君掷出自己的剑,惊愕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就连那原本气势满满的君王,看着迎面而来的剑刃也吓得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剑,更别提挥剑去挡了。
“噌——!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弯寒光从地面掀起,将那把伤人的剑带离了原定轨迹。
而后又是一道强劲的剑气直冲向人群中的良霄,剑气卷起层层气浪,将挡在良霄身前的人尽数掀翻在地,若不是公孙夏眼疾手快从旁边推了他一把,这一剑一定能将他劈成两半,让他就此直登仙途。
未等众人喘息,剑气再起,这回不再向着良霄,而是向着台下,如同青龙出海,厉声咆哮着将巨大的气浪化作利爪,轻易便破开了挟持台下百官的守卫身上的铜甲,而后神龙摆尾,将他们全部击倒在地。
被“神龙”扫的七零八落的众人顺着剑气来处再次看向高台,便看到仍被铁链拴住手脚的姬侨正执着那把传说中曾经斩杀蚩尤刑天的神剑,站在良霄对面,挡在君王身前。四起的风将他已经破损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破损的衣物下面是层层叠叠还未曾愈合的伤痕,触目惊心。他的右腿不正常地弯曲着拖在地上,双腕上沉重的锁链也被挥剑的动作带着,不停发出“喀啷喀啷”的声响。然而这些窘境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落在了他消瘦挺拔的身躯和无往不破的意气之上。
那样强悍的威压,让人畏惧,让人胆寒,让人忍不住想膝盖打弯,向他跪拜。
与此同时,那柄被打飞的佩剑自高空落地,剑尖向下直插入高台,正立在姬侨与良霄二人中间。
“退下。”
姬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绝不容人抗拒的气势。
四周一片寂静,良霄也未曾挪动一步。
看良霄仍旧站在原地不肯后退,姬侨便再次抬起执剑的手,忽然一群官员涌上祭台,嘴里念着:
“是啊,是啊!伯有大人快把剑收起来吧。”
“君上面前岂可如此?”
他们一边唠叨着一边不动声色将良霄团团围住,簇拥着他,拉扯着他,将他扶下了祭台。
真是忠心啊!
姬侨看着这些人心道。
讽刺的是这些忠心从来都不是对国君。那些人以身为盾将良霄与自己隔开,看似在声讨良霄,实际上是护着他远离自己这个危险人物,打算用一个被人威胁的弱者姿态掩盖他几乎弑君的事实。
“公孙侨,君上面前我不能执剑你又凭何执剑?”虽被众人拉着,良霄也依旧不依不饶。
大约是最近这种控诉听得实在太多,姬侨连表情都懒得给出一个不同的,他站在高处抬剑指着良霄,一字一句说的清楚:“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那声音如同惊雷回荡在太庙上空,更显得四下寂静。
也许是姬侨的动作给了一些人勇气,又或许有人实在觉着这是个被傀儡国君记住的好机会,就在良霄离开祭台之后,不少有武艺在身的官员也随之开始反抗良霄的控制。躁动的情绪如同疫病一般快速传播,不多时反抗的声音再加上从场外陆陆续续补充进来的守军,竟也能跟良氏的私兵挣个五五开的局面。
“他说的不错,在君上面前执剑你们两个都还不配。”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公孙黑肱突然开了口。他将游眅手中的武器卸下,交由中军卫队,方才将人放开,随后看了姬侨一眼示意他也将手中的凶器放下。
姬侨心领神会,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至郑伯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将手中的剑奉与郑伯。
待郑伯从姬侨手中接过长剑,公孙黑肱对良霄道:“现在你也可以退下了。”
先机已失,良霄翻了公孙黑肱一眼终于不再多话。
公孙黑肱并不理会他,向着国君行礼道:“祭礼未成,请君上继续祭典。”
只见年轻的君主用右手握住那柄威力无双的剑的剑柄,将剑锋伸向了姬侨颈间。
“君上,他……”
看着郑伯的动作公孙夏本欲阻拦,却被公孙舍之拽住,公孙舍之对他摇摇头,让他不要插手。
只听郑伯问:“公孙侨,侯晋可是被你所杀?”
姬侨一愣,他不明白郑伯为何如此相问,只能如实答道:“是我所杀。”
郑伯又问:“堵女父、尉翩、司齐可是被你所杀?”
姬侨答:“是我所杀。”
郑伯再问:“当国子孔可也是你杀的。”
这个问题,姬侨以最为清晰的声音答道:“亦是我所杀。”
郑伯将那柄剑往姬侨的喉管上靠了又靠问他:“杀了这么多人,你可有悔?”
姬侨答:“为祸郑国者,该死,我无事可悔。”
“你可有愧?”
姬侨看着国君,也看着他身后渐渐放出金光的太阳,终于弯下了自己挺得笔直的后背。
“有愧。”
他向着国君伏地扣头,向着国君身后的天地神明扣头,答的恳切:“愧对我郑国将士臣民,害他们惨死于郑国内斗。”
郑伯问姬侨:“诛杀当国子孔之事你可有同谋。”
姬侨直起身体,看向正在审问他的君主,肯定答道:“没有,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
“你撒谎!”良霄站在台下,向着高台上,向着参加祭典的所有人,向着满天神明祖宗英魂大声喊道,“就凭你,一个无权无位的浪荡子弟,哪里有本事能调动罕氏的私兵?刺杀当国之事明明是公孙舍之主使!”
姬侨辩道:“正如司空大人所言,我无官无权,自然是无法调动罕氏的私兵的。是我以司马大人病重需要增兵保护君上为由才诓得子展大人借出罕氏私兵,此事与子展大人并无干系!”
“你这借口也太……”
“你以为你说没有同谋会有人相信?”
良霄本想指责姬侨这为公孙舍之开脱的理由太过敷衍,却没想郑伯听了这话也是不信,竟提着剑对着姬侨又问了一次。
姬侨也被问得一愣,按理说国君有今日的动作该是已经与公孙舍之结盟,所以截杀当国这种事他既已认罪稍稍遮掩过去也就算了,怎么还刨根问底?难道是他临阵倒戈?
就在他急了一脖子汗勉强想出个理由搪塞的时候,郑伯道:“你当然有同谋。”
“你的同谋不就是寡人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
那年轻的君主终于收回了那抵在姬侨咽喉的长剑,目视台下的群臣缓缓道:“寡人既然敢让你做,便也不怕别人说。子孔上欺君主,下辱百姓,里通外敌,早该伏诛。”
他将视线转回姬侨身上:“你轻轻巧巧便认了谋害上卿之罪,你可知谋害上卿是何等罪过?”
姬侨道:“知道,其罪当诛。”
“知道你还敢认!”
年轻的君王说着便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向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罪人”斩去。
只听“哐啷!”一声,神剑落下。
待姬侨睁开眼睛,束缚在他手脚多时的沉重锁链,已被神剑震得粉碎。
那一向怯懦的君王在这一刻朗声道:“卿既已认罪,那寡人便罚你,一生一世为我郑国尽忠,卿要倾尽所有爱护臣民,把他们带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姬侨愣愣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君主,日光耀眼,他被那强烈的金光刺得双目发痛,眼底铺满了眼泪,视线中人影模糊,仿佛是另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那人的声音还在他耳边未曾散去:
“日后,还望你不忘少年志,带我郑国臣民实现此愿。”
台下,良霄又哪里肯罢休,他虽已无法再登上祭台,仍旧高声质问道:“君上,有罪之人不罚反赏,岂能服众?”
郑伯并未立即回答,却将手中的长剑向着良霄所在的方向一挥,吓得良霄当即闪身躲避,只是,这一挥的威力微弱,连阵风都未曾卷起。
他责问道:“西宫之变寡人被叛党挟持时卿在何处?纯门之难楚军兵临城下时卿又在何处?卿身为司空可有一日行司空之责?卿忝居高位可有一刻想过要爱民护君?寡人还未问罪于卿,卿又有何脸面与寡人论说赏罚?”
良霄站在台下本欲继续辩驳,却被左右捂住嘴,不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终是没让他能够说出来。
郑伯将手中的长剑横过,托于手中,向姬侨躬身道:“寡人一直都未曾感谢卿于北宫的救命之恩,于纯门于今日的相护之情。寸心无可表,寡人已与子展和子西商量过,便借这驷氏的神剑相赠,望卿不弃。”
姬侨跪在原地,听见年轻的君主对他道:
“今日赐汝少正之职,愿卿为国之栋梁,助我郑国昌盛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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