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三人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民间传言,郑国当国专权,欲杀其他五卿,独掌大权,郑伯授意司徒公孙舍之、令正公孙夏于国都做饵,引当国入瓮,郑伯亲自领兵,诛杀当国。

郑国的天仍是郑伯。

但所有人都说这场内斗最大的受益人是姬侨。

因为保护了留于城内自愿做饵的公孙舍之和公孙夏,姬侨奋勇杀敌,独当一面,救国君于危难,挽大厦于将倾。凭借着孤身入阵击杀公子嘉的功绩,姬侨从被前任当国放逐的公室子弟,一跃变成了郑国的六卿之一。

至此,郑国的五族之乱终于有了了结。只是郑国的第一得意之人姬侨的心愿始终未曾达成。

姬侨返家的那日,在自家正厅的桌案上看到被公孙虿送回的东西——他送给公孙虿的剑。

那天,他离开游氏时,公孙虿对他说:

“阿侨,你把那柄剑带走吧,终有一日你会寻到配得上那把剑的人。”

那时他仍有私心未曾取回,可如今已有人帮他做到。

当夜,那柄剑就被姬侨拖着刚刚重新接好的断腿扔进了市集铸剑坊的熔炉里。

“既然辛苦做出来了,你带去他墓前埋了,常伴他左右也不是不行。”金阳看着他一脸菜色忍不住出声劝解。

姬侨道:“他既送回就是拒绝我了,他不想与我有太多的牵连,也不愿把我送的东西带进棺材,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叫他为难。”

“对了金阳。”姬侨叫住准备离开的人,道,“你的剑在我房间里的书案上,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金阳自然明白姬侨所指是那把世人所谓的“神剑”,他对姬侨道:“你已经见过那把剑的威力,若是喜欢可以留下。”

不想姬侨却反问他:“你确定要把它送给我吗?”

金阳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翌日,那柄曾随着轩辕黄帝出征各部平定天下,背负了无数故事与过往的神剑,便彻底从姬侨的房间里消失了。

三年后,继任公孙虿游氏族长及上卿之位的游眅在出游时强抢一户农户的新娘。新娘的丈夫提着菜刀追出数十里,将游眅斩杀,抢回了新娘。姬侨盛怒之下力劝郑伯夺了游眅一脉的承袭之权,改立游吉为卿?。

游吉受封那日,姬侨站在公孙舍之身后说了句极轻的话。

“别给你父亲丢脸。”

三年间,即使失去了君王的支持,因封地富饶门徒众多,良氏一族仍旧未曾没落,以良霄为首的良氏与以公孙舍之为首的罕氏摩擦不断,郑伯夹在两族之间受气,只得以公孙舍之当国,良霄为政收场。

“天上是不能同时出现两个太阳的,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就要倒大霉了。”姬侨对金阳说。

却听金阳道:“你怕过那两个太阳吗?半个月前你不经公孙舍之同意就改立游吉为卿,今日又提着剑把良霄从公孙夏家里赶了出来,你说说你是怕过谁?”

“子西过继个子嗣他也能来闹上一闹,我难道不该把他赶出去?”

金阳忽然将一件冰凉的物体抵在他胸口,“小心些,要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姬侨低头,发现落在怀中的是两片护心镜,他比了比,正合适。

他笑着,又露出了那颗异常显眼的犬齿,“看来这回是给我的了,谢谢!”

两年后,公孙夏将随郑伯朝晋。

“公孙舍之,你来看看你堂弟给士匄大人写的国书。”

随着时间推移,公孙夏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不少政务已经逐渐交于姬侨代劳,比如眼前这卷呈与晋国执政卿的国书。

公孙舍之将公孙夏手中的竹简接过,边看边说:“怎么他干好事的时候就是你弟弟,干不着调的事的时候就成我弟弟了?”

公孙夏笑道:“因为我爱面子,丢不起这个人啊。”

公孙舍之看完那卷国书惊起一身冷汗:“他这胆子还真是你惯出来的,上书痛斥晋国的执政卿,他是有几条命?”

“‘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子浚我以生’,这种话也就只有他写得出来了。”公孙夏笑着将那一卷国书塞入行囊。

公孙舍之本就看得胆颤心惊,又见公孙夏真的将那卷国书塞进行囊更是惊得手脚发凉,他抓住公孙夏已经收回的手肘问:“你还真要呈上去不成?”

“我们早就无力负担岁贡了,与其被岁贡逼死,还不如搏一搏。”

庚戌年春,郑伯朝晋,子西携子产书告晋卿士匄,岁币轻。?

次年,姬侨随公孙舍之伐陈。

姬侨自荐为先锋,白衣轻铠,一马当先,驰于军前,不到一月便已直取陈国国都。

班师之时恰逢公孙夏旧病复发,姬侨送战利品入晋,见晋国中军将赵武,受封三邑。

陈国的城墙上,姬侨与公孙舍之并肩而立,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一个在许多年前,他就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他看着公孙舍之异常认真地问,“那时候你们为什么会选我?”

一路走来,能有今日的局面,必然是当年在他们困顿至极几乎走投无路之际公孙舍之说动了国君的缘故,只是以自己占尽了便宜这样的结局来看,公孙舍之当年向国君力荐的人不是公孙夏,而是自己。

公孙舍之颇为得意地对他道:“以现在的情势看,我选的非常对。”

“但我不懂!”姬侨纠结道,他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权,封地又少又贫瘠,被驱逐那么多年父亲的门客也早跑完了,私兵更是少的可怜,就连国事上自己也远不如公孙夏有阅历,更不用说威望了。

为什么会是他?又怎么能是他呢?

“我记得当时我就同你说过,若是我,也一定会选你。”公孙舍之道,“其实那时子西也是建议我选你的,我的确犹豫了一阵子,不过当你说出那句‘所求不过百姓安定,郑国长久’的时候,我就知道选你一定不会选错了。

“你可能觉得你哪里都不如子西,所以我不该选你。可在我看来,你根基不深、私兵稀少、威望不高这几条却恰恰是我会选择你的关键,因为这样的你比起根基稳固的子西更好掌控。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君上跟你没仇,跟你的父亲没仇,你说子西救了君上两次,是他最大的筹码,你难道不是也是一样吗?那些事你哪件没有出了大力?哪件又不是冲在最前面?”

公孙舍之看着姬侨身上的皮甲对他说:

“你心里想着郑国,想着我们,所以一定是你。”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公孙夏多年前种在驷氏老宅院中的常棣已长得比人还要高了。

姬侨到时他正躺在花下的藤椅上小憩。天气愈发暖和,这两日日头正足,姬侨怕他晒伤,便取了把鹅毛扇为他遮光。

谁知那人不到片刻就笑出声来:“你说你都做了这么久少正了,怎么还是个死心眼儿?把我叫醒不就行了。”

“这不是看你睡得香,不好叫你。”姬侨看了看四周,问,“驷带呢?”

“被黑带出去玩儿了。”

“你还敢让黑带着他?他们俩都快把这大街小巷里的孩子打遍了,也不见你管管。”

驷带是公孙夏从公室旁支过继来的儿子,姬侨总觉得谁的儿子该像谁,却没想到这个驷带被公孙夏养了四五年,竟是半分也不像他。

“我连你我都管不住我还管他俩?”公孙夏说着从姬侨手中拿过那把白羽扇,为自己挡起了日光。

姬侨感慨道:“小时候兄长不也是这么带着我们,也没见有他们两个那么皮。”

姬侨幼年时,虽然年纪相仿的公室子弟不少,但大都因裨灶预言一事多不愿与他亲近,日子久了便有人带头排挤他,每每被公孙虿撞到,总免不了揪着为首的几人一顿训斥。

公孙虿虽与姬侨和公孙夏是同辈,但年龄大他们许多,只比良霄的父亲小上一些,早早便已授职领兵,向来威严。他在时,同辈中自然无人敢反抗,可他一走,还是无人与姬侨亲近。

而公孙夏天之骄子,从小便锋芒毕露,事事争强。无论做什么,他总要独占鳌头,非要将别人比得一无是处才肯善罢甘休,时日久了,同辈中自然也无人愿意与他一同玩耍。

公孙虿为了这两个不合群的堂弟绞尽脑汁,却总是收效甚微,不得已,只能走到哪就将两个小的带到哪。

在姬侨的记忆里,他是什么都比不过公孙夏的。

四岁时,公孙虿教他们背诗。一首《常棣》他的小哥哥只听了两遍就能背个**不离十,可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黑都还读不懂背不出,连累公孙夏连说梦话时都在教他。

六岁时,学同一套剑法。他练了一会儿就腰酸背痛,手腕沉沉再也抬不起来。可公孙夏练完一整套后还要再去练一套刀法。

从小公孙夏都是衣不染尘的圣洁模样,而自己,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衣衫,指缝里还有脏兮兮的泥巴,总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一样。

就连爬树掏鸟蛋自己也得踩在公孙虿肩上才能完成。

公孙虿总说他还小,等他长大了就会和公孙夏做得一样好。可姬侨知道,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凤凰与麻雀,生来便是云泥之别。

他并不在意他与公孙夏站在一起时,总是如同尘埃;他也不在意,自己永远只有在公孙夏身旁时才能获得公孙虿赞许的目光。

他只庆幸,他们三个一直都是在一处的,他从来都是依赖公孙虿与公孙夏的。

“子展跟良霄又吵起来了?”公孙夏忽然问他。

“你倒是消息灵通。”

公孙夏躺在藤椅上感叹:“不是我消息灵通,是只要他们一开始吵,你就会来的格外早。”

他仍是一身轻纱花锦,只不过换了颜色。姬侨已经有点记不得公孙夏是从什么时候起忽然改了爱好,从偏爱白衣变成了白里黑裳,唯独剩下鞋子一如既往还是雪白的。姬侨每次看到他那双一丁点儿污渍都没有的鞋就忍不住想要去摸摸他的鞋底,看看是不是同样连一丝灰尘也不曾沾染。

“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突然喜欢穿黑衣了?我记得你一直都是喜欢白衣的。”左右无事,姬侨便直接问了公孙夏。

若非必要,他总是直来直往的,也总让人招架不住。

公孙夏笑着对他道:“因为我发现我穿黑色的时候你就会一直盯着我看,所以为了让你一直看着我,我就干脆都换成黑的了。托你的福,我看黑好像也挺喜欢这个颜色,自从我改穿了黑色,他跟我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呛人了。”

姬侨哪里会想到是这个原因,只觉得自己多嘴,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打算岔开这个话题,“那个……哼,你不是说今日有好东西送我吗?”

“有啊,在我怀里。”

“啊?”

“想要你就自己来找啊。”公孙夏逗他,“怎么还越活越回去,连个礼物都不敢摸了?”

“谁说的?!”姬侨一边反驳,一边伸手去他怀中摸索起来。

公孙夏道:“你小时候胆子又大又讨厌,成天脏兮兮的,非要往我身上蹭。我训你一句,你便坐在地上哭一会儿,哭好了,还要来缠我。后来年岁大了连黑都不愿意与我同住了,你还怕黑,来我家小住时非要跟我睡在一起。”

姬侨被他说得一头汗,但死活就是摸不到公孙夏说的东西。

“我从小到大只被老师罚过一次,还是因为你睡觉的时候口水太多了,把我写在绢布上的诗文全洇花了。

“公孙侨,你是真的真的很讨厌啊……”

姬侨终于在他怀里摸到了一只小小的黑色漆盒,他点着头应道:“对,对,我最讨厌了,天天跟贴膏药一样贴着你,很感谢您老人家没有把我从身上撕下来,丢进河里。”

“你说我事事都比你强上许多,你怎么还好意思跟我在一起玩儿啊?”

姬侨将盒子打开,坦然道:“没有绿叶怎么衬得出您这朵花最美啊?”

盒子里是一只漆黑的铁块。

“兵符?”姬侨惊叹一声愣在原地。

“我们阿侨天天忙的脚不沾地,我作为兄长总要送你些礼物作为奖励,要不然万一把你累跑了可怎么办?”公孙夏笑着,依旧是那副仙气渺渺遗世独立的样子。

“这不是在良霄那儿么?”

虽然如今公孙舍之为当国,良霄为为政,看上去良霄低了公孙舍之一头,但由于近几年公孙舍之的身体也时好时坏,政务实权已经渐渐落在了良霄手中。

公孙夏摇头,对他道:“这东西,郑国只有你配得上。”

只有不嗜杀之人才配得上由鲜血灌注之物。

权柄,也只能交在不贪恋权位之人手中。

“可……怎么会是我呢?”

这又怎么能是他?

姬侨有些茫然,这世上的好事怎么就都落在自己身上了?

公孙夏看着姬侨的恍惚的神色,挑衅似的问他:“你怕了?”

看姬侨没有搭话,他接着道; “是啊,郑国夹于晋楚之间,国小力弱。晋楚大国相争,我们必须选择一方依附,如果一直摇摆不定,只会腹背受敌。可也正因为如此,沉重的岁贡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太多的人吃不饱饭,致使国内各处流寇横行,内忧外患,统统都需要有人来处理来管,你怕也很正常。”

“虽是如此,但也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姬侨说道,他看向公孙夏的目光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充满了自信的光。

“你能做到吗?”

姬侨点头:“我能。”

公孙夏看向他,修长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姬侨不敢答话。

“可能你自己都忘记了。小时候父亲和黑在院子玩儿,父亲背着他,当他的大马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小了,已经十二三岁了,可是看着父亲和黑在院子玩儿的那么开心,我真的很想让他也背背我。可我又不敢说,就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忽然就出现在我眼前,跟我说‘子西,要不要我背你?’你还没有我高,哪里背得动我呢?然后你就去跟父亲讲,说不能厚此薄彼,应该也背背阿夏。那是我所有的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背我,这件事其实是个小事,但因为你,它才没有变成遗憾。”

“阿侨。”

“我在。”

姬侨看着公孙夏的嘴唇一直在动,似乎在对他说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太小了,姬侨只得俯下身,将脑袋凑过去细听。

“阿侨。”

“我在呀。”

“你……叫我一声兄长好不好?”

他的唇自他耳畔擦过。

我知道,你会叫喜欢的人兄长……

不知道我去的新地方还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害怕别人输了赌局难过,一边哭着一边让我踩着他的肩膀先爬上树。

还会不会有人一直包容我的坏脾气,在被我骂了无数遍、欺负了无数遍后,还会向我伸出手,帮我争取哪怕是一点点的爱和平等。

其实不是你怕黑。

是郑国的天之骄子公孙夏怕黑。

害怕一个人睡。

姬侨抬起头,才发现院子里的花落了。

风卷着花瓣落在公孙夏的额上、胸口,越来越多,铺天盖地而来,一层又一层,终于将他埋了起来。

公孙夏,你这算什么礼物?

丙辰年春,姬侨随郑伯使楚,返程途中,病倒于新蔡,高烧不止。

金阳坐在窗前听姬侨哭了一整夜。

一整夜他只反复念着一句话

——再也没有三个人了。

此时,距公孙夏病逝整整一年。

1.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此处有改动。

2.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很著名的一篇子产告范宣子轻币,同年还有个很出名的范宣子论何为不朽的典故,大家可以自行百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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