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最令人愉悦的莫过于在都城外的小河里踩水。
烈日灼灼,河水闪着金光,笑声随着风在河面上打着旋儿,传向远方。
姬侨不曾下水,只坐在岸边伸出的木栈桥尽头,将长裤挽在膝上,足尖三不五时的挑起些零星的水花。他看着河里的年轻人戏耍,自己也傻乎乎地跟着他们一起笑,偶有孩童在水里跟他挥手,他也笑着跟对方应和。
不像在周地时日日在田中晒着,自从做了少正,他太久都只能憋在屋中批阅堆山码海的公文,此时人再次被太阳照着,苍白的已有些反光了。
报应果然来了,姬侨想。
少年时他贪凉,夏天时总爱偷跑出来在水里闹着,这时一定有人能找到他,站在岸上喊他小心些、注意些,别游到深处,万一碰到什么暗礁漩涡是会要命的。那时他玩儿到兴头上,又仗着自己水性好,不以为然。甚至一个猛子扎下去,急得岸上的人手忙脚乱连鞋袜都顾不得脱,直直跳进水里来救他。
如今才在这里坐了三日,他就觉得自己心力交瘁力不从心了。看着水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他的心总是在嗓子眼悬着,一刻也不得安宁。
晌午过后,游吉抱了成摞的公文来河边寻姬侨,暑气正盛,他的汗将身上一件也未曾落下的衣服湿了个透,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般。然而他来得不巧,他刚上木栈桥就看见姬侨用右手在身边一撑,跳下了水。
游吉顶着满头大汗,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姬侨不愿意见他,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足无措的站在木栈桥上显得颇为好笑。
待片刻后姬侨从水下浮出,游吉才看到他怀里抱着个娃娃,姬侨斜低着头看着孩子,无奈地笑着,孩子也用溜圆乌黑的眼看着姬侨,二人对视了片刻,那孩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游吉慌忙放下手里的公文跑过去,从姬侨手里把孩子接下,交给停在不远处随行的侍卫,让他们去查查是哪家的孩子,并让他们一定嘱咐孩子的父母以后要多加照看。
“这孩子还挺聪明,我捞上来的五个孩子里就这个没被水呛到。”姬侨拧了拧正在滴水的衣衫。
“您不放心,调卫队来守着就好了,何必自己守在这里。”游吉不解。
“我就是来散散心,不过顺手罢了。”姬侨看着游吉,“都说了你不用总是那么规矩,现在这天还要里里外外穿三层,我真怕你热晕过去。”
姬侨本就高挑,此时湿透的单衣贴在身上,比平常更显单薄。他与游吉并肩站着,还要高出游吉半头,两个人站得很近,害得游吉一直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入夏的时候城里就已经挨家挨户告诫过了,今夏也已经淹死了不下三个了,可你看,还是老样子。那些为人父母的不加约束,我们也不能把这河围起来。就算我今日救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我永远都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他们自己无所谓,我们就永远防不了明日、后日,防不了下一条河。”
游吉老实跟着姬侨走回他下水的地方,姬侨问,“你找我何事?”
游吉这才记起正事,他将放在木栈桥旁的公文抱起,抽出一卷递给姬侨道:“还是军粮的事。”
“今年虽然大旱,歉收已成定局,但是去年风调雨顺竟也没有存下一点余粮?”
“是,这是各军请求粮草调拨的文书,别的都不说了,中军的粮草也极度匮乏,这对我们很不利。”
中军为国君统领的军队,姬侨手中的虎符能控制的军队中,唯这支最强。
姬侨将那卷文书接在手中,却并没有看,只让游吉在他身边坐下,他问,
“太仓里有粮吗?”
“很少。”
“百姓手里有粮吗?”
“也很少。”
“去年是丰收之年,前年又刚减过岁贡,可国家没余粮,百姓没余粮,那些粮食都去哪了呢?”姬侨说将手中的石子掷向河面,泛起圈圈波纹。
“……”
“游吉,你说这事的症结在何处?”
游吉想了想,咬唇道:“军……军队太多……郑国狭小,却拥兵十万。”
姬侨笑他,“你这会儿怎么不敢说实话了?”
看着沉默不语的游吉,姬侨替他答到:“因为宗族各支违制占地太多,势力又太强,他们违制占地所得的收获全部都变成了私产,势力太强导致每每他们不按规矩上缴税赋,我们也无计可施,可偏他们却又是缴纳赋税的大头,他们得的多交的少,自然国家无粮,百姓无粮,余粮都在各个家族的私库里。”
姬侨又问,“当如何?”
“鼓励各族捐粮……”
“既然已经知道根本原因是各族占田过制,那为什么不通过改掉这个‘各族占地过制’来解决?游吉,做事不能本末倒置。”姬侨的脸上哪里还有一丝笑意,“你明知应当如何,为什么不敢实话实说?”
游吉低着头,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叔父您也明知有些事根本无法实现,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你怎知无法实现?”
“眼下良氏罕氏相争正是关键期,此时改制无异于要撬动他们的根基,他们怎么可能会顺从?若是您一意孤行……您是忘记当年的五族叛乱了吗?”游吉说到。
期间姬侨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游吉马上住了口,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当年的当国——公孙夏的父亲公子騑,也是要改革郑国的田制,结果还没推行到一半就因为田产的分配问题惹怒五族,进而被杀,祸及三卿且延绵数年,搞的郑国国内动荡,疲惫不堪。如今才刚刚有些起色,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就算当时是因为公子騑私心太重,为自己得利而损害五族利益从而引起五族反叛,可眼下各族无一不靠着私自侵占的田土获得了实惠,又有谁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利益去响应姬侨的想法?如果他硬要实行,只怕反叛之人更甚当年的五族,又或者说,是姬侨要与所有人为敌。
他正想着,姬侨的声音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你该脱掉你脚上这双雪白的鞋子,亲自到田间去走走看看,跟农户们一起吃上几顿饭。等你看到、知道他们过得究竟有多艰辛时,你就不会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想着各族会不会同意了。”
姬侨用脚掌踩动水面,形成一圈一圈的涟漪,“你若是觉得亲自去田地里是自降身份,那就在今日吃晚饭时端着你的碗问问自己,你现在都在做什么?你对不对得起手里的这碗饭?你对不对得起种出这碗饭的人?”
“你该明白供养你的人究竟是谁。”
游吉被姬侨说得有些难堪,他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姬侨的声音还是不肯放过他。
“三年前你问我,要如何才能处理好政事??我同你说,你要像种田一样,时时刻刻都要记挂着政事,时时都要想着如何才能做到最好,然后付诸行动。也要给自己一个边界,就像农田里有田埂一样,谨记过犹不及。现在看来倒是我疏忽了。”
游吉一愣,问:“疏忽了什么?”
“我忘记了身为公室子弟的你,就算被兄长教养得很好,也是厌恶农事的。你并不会种地,也没想过要了解农事,所以很难以体会我的意思,而且你也很难体会到那种感觉。
“你很难体会到那种辛苦劳作了一年,丰收在望,却还是担心今年会不会饿死的感觉。
“你也没有体会过一年三百多天几乎每天都是在饥饿和穷困中度过的感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仍要拼尽全力地劳作,即使这样也还是活不下去的境遇,这些对你来说都太远太远了。你并不明白你所颁布的政令、处理的政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姬侨的话说得不算好听,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后来姬侨不知怎么就躺在木栈桥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黑透,金阳正站在他头顶处,弯腰看他。
他揉了揉眼睛,对金阳道;“你来找我啦!”
手指向下摸了摸衣服,对金阳道:“你还帮我把衣服也弄干了?”
“困了怎么不回去睡?”金阳问他。
姬侨指着天空:“这儿能看到星河啊!”
“这是在水边,太阳落山湿气和凉气上来,你是不怕着凉也不怕腿疼?”
自从姬侨在祭天大典被打断腿又康复后,那条腿的伤处若是着凉或是变天都会隐隐作痛,虽然疼尚能忍受,但是无穷无尽总也没个尽头,弄得他总是坐立不安,活像个被烫了屁股的野猴子。
金阳说着便伸了手给他,想要拉他起来,对他道:“很少见你发脾气,今日怎么了?把游吉都吓得跑回家找?头去了,这会儿估计正在刨地呢。”
“我哪有那么凶?”姬侨笑道。
“没有吗?刚才小虎来了,看你睡着等了半天,大概是实在不敢叫醒你,就又走了。”
“大约是子展那边有事找我吧,他最近和良霄正吵得凶,又总是断断续续病着,我明日还是得去看看,别再出什么岔子。”
他说着拉住了金阳的手,不过并不打算起来,反而向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金阳的胳膊,示意金阳躺下陪自己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你怎么突然喜欢起看星星来了?”
金阳说着跟他并排躺下,纯黑的幕空中,点点星子闪耀,汇聚成河,由北向东缓缓流淌。
姬侨没有回答他,只自顾自说道:“你叫罕虎倒是叫得比游吉亲热些。”
“你不也觉得他在小一辈中很不寻常么?”
姬侨将胳膊枕在后脑,“小辈们各有各的不同,今日我问游吉的事若是换做去问罕虎,得到的回答一定会完全不同。这也不是说游吉不好,而是罕虎从小就是作为罕氏的接班人培养的,这几年子展经营下来郑国公族之中罕氏最强,罕虎在这种强盛家族中长大自然比其他孩子都要敢为,而且傲气些。”
若只是守,自然要选游吉,可若是要攻,那就只能是罕虎。
“是啊,傲气,就因为人家傲气地瞪了你一眼,就让你个小肚鸡肠的记到了现在。”金阳亏他。
“你怎么还提这事?”姬侨被他说得面皮发热,但也颇为感慨,“那年咱们从商丘回来,在城门口从他身边过去,他只是个六岁的小娃娃啊,不就是因为我在马上歪坐着,他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连我都敢瞪。”
“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吗?为什么不敢瞪你?”金阳笑着问。
姬侨委屈巴巴地说:“是是是,公孙舍之那种家里粮库的存粮多到能让全新郑的百姓吃上一年还吃不完的可怕势力,哪是我这种穷鬼惹得起的,他家的小朋友瞪我那是瞧得起我。”
金阳看他越说越离谱,便不再理他。
两人看着星空沉默了半晌,突然姬侨问:“金阳,你说天上的星真的能代表一个人么?我们这些公族子弟一出生就已经有人通过星帮我们算定了一生,虽然我们都明白,那不过是当权者的游戏,可……可我还是想知道,真的可以通过星星看到一个人的一生吗?”
“不行。”金阳说得肯定。
姬侨侧过脸看他,那人的睫毛细密纤长,星河落入他的眸子,璀璨无双。
“我还以为你们那个时候的人都会信这些。”
金阳道:“这天上有六千九百七十四颗星,每一颗星都有自己固定的轨迹,周而复始。而神州大地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从来没有谁与谁是完全相同的,也没有谁的今天与明天完全相同,既然如此一颗星又怎么能代表一个人呢?”
我也曾以为她会成为一颗星,会在天上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再次回到我身边。
我看着星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甚至数清了天上的每一颗星。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星就是星,她也只是她。
星和人从来都是不相干的。
“或许还有看不到的星呢?”姬侨说,“或许还有些星太微弱了,我们看不到。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他们真实存在着,却因为太过微小无力而无法被人看到,但他们终归是存在的。”
金阳愣住。
还可以这样想吗?
姬侨伸出手,试着去描画星河的样子,对金阳道:“我并不信星,也不信命。因为我明白死去的人是否去了天上这种说辞,安慰的并不是死去的人,而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我虽不信,但我也不会无聊到非要去戳破它,毕竟日子已经够苦了,总要自己找点希望找点甜头才不至于苦得活不下去。”
“所以游吉反对的那件事你还是会继续做下去?”
“他们都说了我会让郑国天翻地覆,那也不好让预言落空不是?况且都已经知道错了难道还不去改吗?如果如此,那我这上卿也不用做了。”姬侨深吸了口气,对金阳道,“其实你别看游吉那个样子,我要是真的说改,他连一句废话都不会多说。”
金阳坐起身看着他对他道:“他只是关心你,他只是怕你死……”
姬侨看了一眼金阳,揉了揉鼻子,“怕好像也没什么用,虿哥说过,人总有一死,不过平常事罢了。”
谁不怕死呢?
千年过去,金阳依旧清楚的记得姜部与有熊那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战争。
有熊部并不善战,他们更善耕织,因此总是引得附近缺衣少粮的小部族前来投靠。数年间竟也成为了神州大地上相当强大的部族。
随着姜部不断北扩,姬云与蚩尤难免一战。
那个时候姬云已经九战九败,数不清的人转投蚩尤麾下。金阳跟在他身后巡视被迫迁徙的部族,不见他恼恨,看到的只有他马不停蹄地帮各处休整,治疗。直到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他才会找一处坐下,继续抱着他的陶罐分种子。而那些种子大多数都被人带离了有熊,甚至带往姜部。
所有人都知道,部落战争中输掉的头领会被胜利者当作祭品,献祭给上天,是为“人牲”。
所有人都知道,姬云并不是蚩尤的对手。
所有人都知道,姬云迟早有一天要死在蚩尤手上。
金阳问他,
即便这样你仍然愿意把这些种子送给要杀你的姜部?
他说,
我千辛万苦才培育出来的种子,不是用来给我殉葬的。金阳,同样的事,你也做过的。
“金阳。金阳?!”
“啊?”
姬侨一脸幽怨,“我问你这鞋合不合适?你怎么还发起呆来了?”
“鞋?”金阳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中正捧着双鞋子。
“白舃。”
“对,天子穿赤舃,我们这些人也就只能穿白了。”
那双舃的侧面绣着墨兰。
“这不是你之前绣的?”当时公孙夏还在,他还曾指着这幅墨兰央姬侨给他绣个荷囊,最后被姬侨拒绝了。
姬侨难得手足无所,他尴尬地抓抓脑袋,“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早就想着要送你,表示一下感谢。只是中间发生了好多事,绣样还坏了一次,拖到现在我也快拿不出手了,你……你还是试试吧,万一不合适了我还要改。”
他说着,又略显僵硬地将那双鞋向金阳怀里推了推。
“为什么要送我鞋?”
“我看你一直都光着脚……而且老人们不是也说过吗?那个,就是那个东西……”
金阳看着姬侨支支吾吾比划着,明白他说的是“鬼”。
“是要穿着鞋才能回家的。”
——金阳,你该回家了,回到你的族人和揽月那边去。
又一年,公孙舍之的病来势汹汹,刚刚进入三月,人就已经彻底垮了。
罕虎在他床前守了几无数个通宵,蓬头垢面,哪还有一点之前的傲气模样。姬侨去探病时总能看见父子俩在抱头痛哭。
他有些不忍心,再次破戒问金阳,“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有没有办法也救他一救?”
“你今日觉得他可怜要救他,若是他日他求死不成,你是不是还要杀他?”面对生死之事金阳的心情似乎总是很差,“能死是件很幸福的事。”
他拒绝了姬侨。
公孙舍之头七那日罕虎晕了在灵堂上,家臣们手忙脚乱将他抬走,生怕他伤心过度再跟着公孙舍之去了。
姬侨便替了罕虎守灵。
子夜寂寂,看着供桌上的牌位和灵堂中间的棺柩,姬侨突然问金阳,“你是怎么死的?”
“……自杀。”
“为什么?”
话一出口,姬侨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对金阳产生些许怨怼,问出这样可怕的问题。
姬侨伸手打了自己的脸颊一下,“对不起,对不起。”
接着,在一声叹息之后,他听见金阳说,“我杀了太多人,他们都恨我,我实在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
似应和着金阳,天际响起沉闷的雷声,巨大的闪电顷刻间便将大地映成白昼。
供案上,线香终于在闷热的夏夜尽头燃尽,远处突然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五月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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