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罪魁祸首

我真的喜欢过他吗?

大概是过往的酒喝得太多了,良霄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喝坏了脑子,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没有醒酒,竟又想起了公孙夏。

他大约是真的老了,不过几招便败在了公孙黑剑下。

他的手指一段段从躯体上分离,然后是小臂、大臂,最后是双腿。

公孙黑对折磨人的法子了解得透彻,仿佛较劲一般,一定要让他在神智清明之时将所有的痛尝尽。

他痛,可眼前浮现的还是公孙夏的那张脸。

真像。

那张溅满暗红色血液的脸确实很像公孙夏。

尽管快二十年过去,他也依旧清晰地记得公孙夏第一次站在良氏门口卑躬屈膝,哀求自己的样子。

那时公孙夏被神器所伤,即便修养了一年还是缠绵病榻,连站也站不稳。雪那么大,他那舍不得美人儿受苦的花心作祟,公孙夏不过才求了自己几句,他看着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马上就要呕出血来的可怜模样,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答应了公孙夏使楚。

良氏所有室老宗人都说那是他此生做过的最糊涂的决定——不过是**一度,就硬生生让他这位郑国的卿大夫被扣在楚地两载有余,说起来都丢宗族的脸。

所有人都道,若不是公孙夏一心护着姬侨,不肯将姬侨交出使楚,他又怎么可能被楚人扣留。

可他实在太喜欢看到公孙夏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美色误人罢了。

公孙黑的最后一剑没有将他的头颅砍下,青锋将他的喉管隔断,在他受尽苦楚之后终于给了他一个了断。

他到底喜欢过公孙夏吗?

他的脑子被公孙夏送的酒泡坏了,终归是没想到。

“你做这样的事难道就不会良心不安么?”

姬侨默然站着,没有回答罕虎的质问。对面的高挑青年并没有疾言厉色,只是软软问了一句,却叫姬侨更加难受了。

他觉得站在对面在质问自己的并非罕虎,而是公孙舍之,公孙夏,甚至是公孙虿。

说到底他们终归是一家人……

“这话你当去问良霄,问问他对于自己坐过的那些事可曾有过半分良心不安?”

正当姬侨倍感煎熬之时,有人一把拍在他的肩头,将他的身体从罕虎的面前拨开,帮他解开了这困顿,他这才意识到罕虎质问的人并非自己。

夕阳将公孙黑的影子拖得老长,那人背着天光走至罕虎面前,正色道: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又有什么不对?”

漫天绯红里,公孙黑手中沾满血液的赤金色长剑已变得漆黑,仿佛什么人的心肠。罕虎压下胃袋中不断翻涌的恶心,说:“你就算再恨,一死也已足够抵偿,又何必累及良氏其他人,又何必虐杀他?”

“不够。”

公孙黑说:“他那种人,让他痛痛快快死了岂不太过便宜?”

“你杀他也不过是为了私怨。”罕虎失望道。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公孙黑笑道:“你说这话真是好笑,国事又何须我费心费力?”

他眯着眼看了看站在一侧的姬侨,那种令人早死几十年的麻烦事有人上赶着去干,自然不必他操心。

“我杀他当然是为了私怨。”

你没听过当年灵堂上那个人困在胸腔内不敢被天地听到的哭泣,你没尝过那个人被气到日日咳血后喝了近十年未有一日中断的药有多苦,你没看过那个人委身于他后跪在良氏门前恳求时被人重重阖上的大门和周围人讥讽的眼神,这些你都不曾经历,又怎么会知道这人就算是死上千百遍也不足以解我驷氏之恨。

我杀他,只因我恨他毁了我本应为神的兄长。

渎神之罪,他万死不足以偿其一二。

公孙黑缓缓从姬侨身旁走过,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姬侨,对罕虎说:“之前要不是他对你痛下杀手,公孙侨用得着挨那一刀?要不是他自己有本事能够起死回生,现在早就是一抔黄土深埋地下了。你是好人,你不愿杀他,你且问问站你对面的人,刀子扎在身上到底痛不痛?你且问问那些因你们争斗而失去性命的人,到底痛也不痛?!”

说话间公孙黑忽然挥剑向姬侨颈间劈去,在场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每个人都只靠着本能,让那柄长剑锋利的刃,停在了姬侨喉管前一指处。

被罕虎抓在手中的剑锋并不曾割破他的手掌,被姬侨用剑鞘挡下的剑刃也未因与金属相撞而发出声响。

只因那泛着寒光的剑身早在这些事发生之前,便被金阳夹在了指尖,他微微用力,那赤金色的剑身即刻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了满是血腥味的晚风中。

令金阳没想到的是,公孙黑的目标并非姬侨。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孙黑,那人用未曾执剑的左手准确地抓住了自己的小臂,虽然只有片刻,也已让他惊骇不已。

这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抓得到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孙黑在经历了一段奇异的表情变化后,他终于不再勉强自己,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那些附在他手上的金色碎片悄无声息地消散,他终于明白了姬侨的所有反常都源自于何处。

那是连他都觉得荒唐的答案,却又是最真的事实。他从来都未曾相信过那些关于神明、关于祭祀的虚假传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上位者为了控制人心而捏造出的工具。他曾嘲笑过所有相信那些传说的“蠢人”,包括他的兄长,可他没想到那些本该只出现在故事里谈笑间的“人”竟然成了真。

这世上竟然真有神明!

难怪,难怪公孙夏对你如此扶持也得不到你半分回应。

难怪,难怪你自出逃返回后时常状若疯癫。

难怪,难怪面对你的疯癫无状公孙夏竟然会无动于衷。

难怪,难怪你面对如斯困境也会毫无畏惧。

公孙夏的确赢不了。

你以自身为祭,得神垂怜,公孙夏那样一个被拖下神龛的落魄人,怎么可能比得过连祖先都在信仰着、跪拜着的神明?

看着公孙黑已经近乎癫狂的举动,罕虎上前一步挡在公孙黑与姬侨二人之间,眉心微蹙,厉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只见公孙黑终于直起腰,拍着罕虎的肩道:“我奉劝你一句,对于他你可千万不要那么认真,你若是陷进去,就和公孙夏那个傻子是一样的下场了。”

言语中全是意味深长的挑衅。

公孙黑说罢看了姬侨一眼,踩着满地的血污与泥污扬长而去。

最后还是姬侨帮良霄收了尸,甚至还装模作样伏在良霄的尸身上痛哭了一场。那一通惊天动地的哭号,让金阳都有点怀疑到底是不是姬侨暗中作祟,借刀杀人。

良霄入殓时,聚在郑国王都内的兵甲终于开始一队一队退出。三天之后,新郑的街头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与繁荣,那日洒在街上的鲜血,被人们用黄土一层一层盖在了漆黑的地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罕虎坐在自家大院儿门前看着路上往来的行人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家主这几日闷闷不乐可是为了子产大人?”

裨灶还没到门口就看见罕虎满脸阴郁,所有的不快都在脸上写得清楚。

罕虎看他过来起先头还像拨浪鼓似的摇了几下,几下过后便成了不住地点头。

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到他面前,言语和蔼,像个令人能够完全信任依靠的长辈。

“家主不妨说来听听。”

“其实……”

裨灶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罕虎说出后半句。他颇有耐心,继续站在原地等,又过了一刻钟,终于听到了罕虎说,

“我现在有点怕他,又……有点恨他。”

“怕从何来?恨又从何来?”裨灶问。

“您不知道,”罕虎说,“当时他嘱咐我救下良霄,还要我护着良霄返回国都。我只当是他准备从中调停,让良氏与驷氏言和。可谁知道这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早在巡粮前他让我把罕氏的卫队分批从国都调离时起,他就已经在布局了。

“先是利用空城激发良霄的野心,营造出良霄有机会可以只手遮天的假象,从而激化良霄与公孙黑的矛盾。然后他利用我做饵,骗我支持良霄,以获取良霄的信任,以为我是支持他的。这才使得良霄孤注一掷,向许国借兵,打算奋力一搏。良氏被一网打尽这事,看上去好似是他受公孙黑胁迫才不得不偏帮驷氏,但其实每一个关键点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本就是他设计好的局!我每次想到这些就浑身发毛,实在不知道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这么对付我,我会不会也像良霄一样死无全尸……”

裨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问:“所以,您恼他是因为被欺瞒,您怕他也是因为被欺瞒。”

罕虎想了想,虽然有些迟疑还是点点头。

裨灶说:“这件事,若他不下手,便要您自己下手,伯有大人向来骄横,您若想要执掌郑国,除掉他是迟早的事。如今这残害亲族的罪名已经有人替您担了,您该高兴而不是忧虑。您只需记得,再信任的人也不可全盘托付,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都要有所保留就是了。”

“可这样……”

可这样不就太过生分了?

“您要的是权势,又不是他这个人?可利用时利用,不可利用时舍弃,不过是礼尚往来。”

“我!”

罕虎的话噎在嗓子中没敢说出口。

我却是真的希望他永远都跟我站在一边。

裨灶本想问罕虎公孙舍之去世前交代他要向公孙黑取回的东西是否已经问过,可看了看他的神色,还是决定另寻个好时候再问。

而另外一边,姬侨完全不与罕虎心有灵犀。

他不仅完全没注意到罕虎几日来的沉闷,更是把要教导罕虎不可做事过于莽撞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正忙着教训游吉。

屋内,姬侨正低头专心致志写一卷国书,一言不发。廊下,游吉举着公孙虿的佩剑端端正正跪着,一动不动。

忽然姬侨道:“我说了不准动,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游吉顶着一脑门儿的汗,有气无力地小声道:“我,我没……”

他已这么直挺挺从太阳东升跪到了午后,公孙虿的佩剑沉重,他的手早就麻了,夏末正午依旧闷热,他穿得又板正,眼下他精神恍惚连自己手里举了什么东西都快不知道了。

尽管这样姬侨还是不满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光影移动,绕过廊顶落在了他身上,姬侨终于问他:“你到底跑什么?”

游吉闻言将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聚拢,果然看到姬侨正在看自己。

姬侨问:“你带着中军一半的兵甲竟然不战而退,难道你比驷带还不如?”

他无话可说。

他与郑伯使晋反郑,半路听到驷带带着兵卒向着自己队伍疾驰而来的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带着自己的主上跑。这便也罢了,他跑得太慌不择路,竟顺着原路返回,又跑进了晋国的领地。

而驷带不过是得了公孙黑的授意,欲与游氏联合,谁知远远便看到游吉落荒而逃。

这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你怕他做什么?他又有什么可怕的?!”

姬侨知道这事之后,只觉得自己被气得七窍生烟,要是领了半辈子兵的公孙虿知道自己的小儿子竟然被人追得抱头鼠窜,怕是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我不求你骁勇无双,但让你读的书,教过你的用兵之策难道都进了狗肚子里?”

“汪!”

在旁边卧了大半天的秃尾巴黄狗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不过马上就被姬侨拎着后颈肉丢去了前厅,随着一起出去的还有急着接狗的金阳。

跪得头晕眼花的游吉哪有功夫理会狗被丢去了哪,他只觉得姬侨路过自己身旁的一瞬,手里的长剑突然变得有千斤重,差点压得他一头栽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断晃动的身体,生怕姬侨转头看到自己再生起气来。

“你放下吧。”

游吉听到赦令长长出了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臂已经僵直,动弹不得了。

姬侨随手将那柄剑从他手中取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君上有事找你,你去见他吧。”

说罢便进了内室继续撰写国书,再不理会游吉。

“你到底捣什么乱?”

憋到晚饭时分姬侨才质问起金阳来。

他罚游吉自然是想让游吉吃些苦头的,金阳倒好,直接走过去帮游吉将手里的剑托了起来。

“你要是心疼他跟着他去罢。”

金阳顺手帮他添了碗饭,道:“我哪是心疼他,我是心疼你。”

“你把他那双手累坏了,文书奏报还有谁能帮你?你看不上我帮你写的东西,文书又那么多,你一个人写要写到什么时候?”

两人还没闲聊上两句,就听有人来报:

“家主您快去看看吧,子皙大人拦住了良氏送葬的队伍,说什么都不让把伯有大人的棺椁运回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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