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贪功恋势

“家主不好了,子皙大人拦住了送葬的队伍,说什么都不让咱们把伯有大人的棺椁运回斗城。”

“知道了,你下去吧。”

姬侨听了家仆的禀报脸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只是听到了个闲话一般,他又加了一筷子肉,顺带让人退下了。

金阳见他不甚在意,便把盛好粥的碗放回他手里,让他接着吃。姬侨这一餐比平常人吃得晚许多,大多数人这会儿已经睡下了,而他吃完了这一顿,大约还要再去批两个时辰的公文。

金阳看他从下午起就一直闷着也不愿意跟自己说话,便起了个头,对姬侨说:“姜伯为着今天这餐可是下功夫了,整整一下午都坐在伙房门口用泥炉烤鱼片,我看给游吉馋得跪在廊下的时候还不停地在吞口水。后来他走了我就去伙房逛了一圈,姜伯把那鱼片烤到都出油了,才放在石臼里敲成碎蓉煮成这么一锅粥饭,听那声音,鱼骨头应该是都烤酥了,用不着再挑刺了。”

姬侨低头扒了两口粥,觉得确实香甜。他问金阳:“你光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倒是也不问问我有什么打算?”

自从去了桥山之后,自从将那些不该说的话说明之后,姬侨总觉得他和金阳之间不像之前随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横着,硌得他别扭又难受。他想找个时间跟金阳谈谈,却每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吞了回去。

而金阳那边也好像在刻意回避他真正想说的花,只回他的问题道:“你还能有什么打算?你自然是等着公孙黑自己找上门来,若是他不来,你也定然不会主动去找他。”

“游吉要是有你一半灵光,我觉得我能多活很多年。”姬侨道。

公孙黑寻仇的对象,良霄下来便要轮到自己,这些事姬侨自然心知肚明。如果他愿意先下手为强,那自然也不必坐在这里担惊受怕,只是他与公孙黑之间始终有一个公孙夏,看在公孙夏的面子上,无论他有多害怕,先动手的那个人都不能是自己。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这世上像游吉那样乖巧听话还聪明的孩子,你断断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最近对他倒是评价高。”

“我对他评价高是因为你对他评价高。”金阳说着看了姬侨一眼。

“我什么时候对他评价高了?”姬侨停下筷子,顺着坐在自己对面人的目光又看了回去。

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游吉一个好字,也很少夸奖游吉,大部分时候都在训斥他。

金阳看着他这副好斗的样子笑了起来,“你这人的别扭劲儿可真是有趣。没错,你是没说过游吉一句好,但是所有重要的事你都交给他了,你是骂了他不下百十次,可教他的东西也更多。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你想罚他,又怕把他罚出个好歹,于是特意找了个通风阴凉的地方让他跪着,就算是我去帮他了,你除了嘴上说说,也没见怎样。

“又何止是他呢?还有罕虎,你亦是花了许多心思在他身上的。只不过,我觉得游吉也就罢了,罕虎不似游吉几乎从小就跟在你身后,如果你总是对他如此严苛,到时候他生了怨怼,反而对你不好……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姬侨知道金阳的意思,也怕他再想起之前的那些事生起气来,“我对他们严厉些,总好过他们时时刻刻想着依赖我。”

“他们都还年轻。”金阳说,“有些依赖心很正常,你不也说吗,即便再厉害的人也都会想要有个依靠,也都会想着要停下来歇一歇。”

“天塌地陷地时候可不会管他们是不是还年轻。”

金阳看着姬侨满腹忧郁的样子伸手帮他把有些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很像是在安排后事。”

“怎么是安排后事,不过是说点实话和感慨罢了……金阳,你可听过一句话。”不知道到底想到了什么,姬侨突然感慨起来。

“你说。”

“虿哥总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可恨极,亦不可爱笃。我原来并不觉得,反而是最近,越来越觉得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

“因为良霄?”

姬侨点头:“他和黑会闹到这个地步,便是因为恨极……而游吉和罕虎,他们两个同以前的我很像。连你也说,自己的路总归要自己走,以前的我依靠兄长们依靠了太久,以至于真正让我自己一个人走的时候痛不欲生。幸运的是,我身边还有一个你,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幸运呢……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他们俩最起码要能在自保的同时保住郑国才是……”

姬侨的感慨还没抒发完,寒光掠过,他面前吃饭用的矮案瞬间被劈做了两段。倒是金阳手快,轻轻巧巧推了他一把,便保住了他的狗命。

盛饭的铜簋倒扣在席上,饭泼了一地,满屋子都是鱼蓉与粥饭相融散发出的鲜甜味道。

那把泛着青光的长剑落在姬侨腿间,剑刃将他的衣摆与地上的草席顺次割破,粥碗还被他端在手中,原本一满碗的粥,已泼了一半在他身上。

一连串的事发生的太急太快,姬侨似乎一时反应不及,竟颓坐在地上,怔怔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提起长剑举过头顶再次向着自己劈落。

“您该闹够了。”

在身后的人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公孙黑就知道抓着自己手腕的人不是自己想的那一个了。

“当国大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他明明叫人在城门处闹了起来,弄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动静打算声东击西拖住罕虎,而且为了避人耳目,他是单枪匹马从城门抄了近路过来的,趁着国氏守卫交班的空档直接翻墙进了内院儿,这才杀了姬侨一个措手不及。连姬侨都毫无察觉,他实在想不通为何罕虎还是会在此时出现在国氏。

难道神明真的如此灵验?如此强大?甚至早早将后手都安排妥当,将姬侨护得密不透风?

呸,他才不信,狗屁神仙!

然而罕虎的出现如同神兵天降,此刻公孙黑拿剑的手被罕虎抓住,原本得到的先机也因此被杀得一点儿不剩了。

不等公孙黑开口,罕虎先开了口:“司徒大人,是想要将我公室子弟杀尽吗?”

“若我向你承诺只要我将他杀了便就此罢手大家从此相安无事,你可会放手?”

厅上静默了许久才听罕虎一字一句道:“若如此,我会先杀了你。”

“我说他位居六卿之末却处处行事僭越,代上卿执政是为何,原来是仗着当国大人的势了?”公孙黑讥讽道。

罕虎本不想与他辩白,只是转过头看见瘫坐在地上的人浇了半身的粥饭,发髻也乱了,衣裳也破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他原本积了满腹的怨气竟突然一点儿也不剩了,回身便将公孙黑的话堵了回去。

“你说他僭越,那今日我便许他执政之位,此后便不算僭越,若是因此出了问题,司徒大人只管来找我便是。”

罕虎说着将公孙黑从自己面前推开,手上顺势使力将那把意欲伤人的长刃卸下,牢牢挡在了姬侨身前。

“执政……”

公孙黑看了看被罕虎护下的人,的确是可怜兮兮地缩成了一团。

是了,那便是姬侨从小用到大的武器——示弱。

姬侨从小就是如此,从来不会跟人硬碰硬,别人让他道歉他便道歉,让他赔礼他便赔礼,鲜少与人争辩什么,别人争强,他便示弱。

很多人都觉得这样的他活像个可怜虫,可公孙黑知道,姬侨就是靠着这个示弱的本事获得了太多人的垂怜与帮助。

公孙夏是,公孙虿亦是。

他弱吗?

郑国六卿之一的公孙侨,闯过叛军控制的王宫,做过中军先锋,骂过晋国正卿,杀过掌握实权的当国,毒不倒,杀不死,一点都不弱。

公孙黑看着面前的罕虎,虽惊讶却也觉得他种种反应均在意料之中,毕竟那几个天资过人的人遇上公孙侨也都是这副德行,又何况罕虎这种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毛头小子。

将长剑一收,公孙黑转身离去,一句废话也没有。

日子还长着,他有的是时间跟他公孙侨斗,他有的是时间让公孙侨难受。

公孙黑出了门,姬侨还在地上坐着,罕虎看着他一副呆傻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被吓到了,犹豫了再三还是伸手将他拉起来,说:“别装了,你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真被他吓到?”

“什么?”

他光顾着看金阳,哪里注意到罕虎对自己说了什么。

那天从羊肆回来金阳就很不对劲了,一直忧心忡忡的脸上也不见个晴儿,眼下更是追着公孙黑跑了出去。

姬侨忽然有些害怕,他从没见过金阳这个样子。

今天他对金阳说的那些话,若是放在以前,金阳定是会对他说

——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现在……

“你不会真的被吓傻了吧!”

姬侨看着金阳越跑越远,抬脚便要追,谁知被罕虎牢牢拖住,大骂到:“你有几条命还敢去追他?你以为他真是一个人来的吗!”

若不是四周都已有所埋伏,公孙黑又怎么敢孤身一人进入国氏。

被这么一扯姬侨才回过神儿来,他盯着面前的人好半天才看清他的脸。

那些纠缠不清的心事塞得他脑子发懵,他端着手里的半碗粥,也没想到自己究竟该说什么,便随口问眼前的人:“喝么?”

罕虎被他问得一愣。

“啊!我忘了,我刚才已经喝了一口了……”姬侨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惊醒,说着便准备将手中端着的碗收回。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们两个谁中了邪,罕虎竟从姬侨手里夺过那只将要被收回的碗,将剩下的半碗粥,喝了个干净。

待下人将前厅收拾好,又是一刻钟后的事了。

姬侨看到金阳低着头从外面回来坐在了院子里这才顾上问罕虎:“大半夜的你跑来做什么?”

“我不来你焉有命在?!”罕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

“有话讲就好好讲,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可爱了?”

姬侨随手敲了敲罕虎的脑壳。

罕虎打掉那只亲昵的手,问:“你到底给子太叔弄了个什么活?”

“?”

“他傍晚时在你家门口逛了半个时辰也没敢进来,这才去找了我。”

听到罕虎提起游吉,姬侨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事了。

“伯石可是将封邑和册卿都推拒了?”

“是。”罕虎看了看姬侨的脸色,不禁盘算起到底该不该说下一句话。

“可是他拒绝了以后又让游吉再去向自己传令?”

“是。”

姬侨冷笑了一声,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那就让他再去。”

“再去?”

“是,再去,跟游吉说,要去到伯石同意接受封赏为止。”

“为何?”

姬侨看向罕虎:“因为这封邑册卿本来就是我们与他达成交易的条件,他怎么可能不要。”

否则丰氏的兵甲又怎么可能凭空出现断了良霄的后路。

话到此处,罕虎已明白了公孙段的意图,鄙视道:“他无功受封已经让各族不满了,怎么,还想学着老祖宗来个三推三让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让姬侨不禁想起了姬云。

“不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才这样,若说有别的,那大概就是想要充面子了。这于我们没什么影响,都是些表面上的功夫,他想要给他就是。我就怕他受不起,怎么吃下去的还得怎么给我吐回来。”

看着罕虎不再接话,姬侨问:“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了吗?”

罕虎乖巧摇头。

姬侨道:“你刚才说的为政之事,不必当真。”

罕虎却说:“我许了便是许了,明日我便会向君上禀明。”

“小虎,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这就是我的意思。”

姬侨本就怕罕虎误会自己将这事提起是向他邀权,看眼下罕虎这样子,怕是已经误会了。

但与他不同,经过这几日的功夫,罕虎想通了一件事。

若是姬侨所求不过名和利,那他就用名和利将姬侨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也未尝不可,对于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自然是该想想办法。

罕虎神色坚定,姬侨知道多说无益,便话锋一转:“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

罕虎不自觉摸了摸下巴,奇道:“你竟还有要问我的事?这世上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我是人又不是神,自然有不知道的事。”其实他要问的事若是问金阳金阳应当也知晓,只是现在的金阳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将实情告知他,他就不知道了。

“你让不让问?”

“您问,您问。”

姬侨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金阳,刻意压低了声音问:“我想知道,罕氏手中一直保存着的祖先遗物到底是什么?”

“呀!”

罕虎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姬侨吓得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你这么咋咋呼呼做什么?”

“你不说我都给忘了,父亲临去前还嘱咐我要将那‘神器’收回,谁能想到后来事情一多竟真给忘了。那东西很早之前就被公孙夏借了去,一直未曾归还,如今该在公孙黑手里。”

“阿夏借过?那是什么?”

罕虎想了又想,才带着三分不确定答到:

“似乎是一只瓶子,一只红色的人像陶瓶。”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