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侨,你可曾想过,你要走的路是前人早就走过且走不通的。那堵高墙就立在你面前,你也还是要一头撞上去吗?”
“那要看这座墙是什么墙了。”他道,“如果将这墙撞塌能让我郑国之民受益,那我还是很乐意去做这个撞墙的蠢人的。”
“若这便是你毕生所求,那我自会全力为你说服当国大人。只是我恐无法陪你太久,之后诸事仅你一人应对,我始终是放心不下,还望你珍之重之,一定以保全自身为先。”
大约支持自己这个想法的人也就只有公孙夏了吧。
黎明已至,初秋愈发湛蓝高远的天被一轮红日再次点亮。
案头的灯火还在随着微风摇曳,姬侨将刚刚拟好的政令捧在手中,鼓起腮帮子将上面的墨迹一点一点吹干。
他写了整整一夜,金阳陪着他,从天地静默枯坐到光回大地,一句话都没说。
此时此刻,姬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要有权有势。
就在前日郑伯正式将他册为为政,在得到罕虎让政之后,一直埋伏在国氏四周的兵卒在一夜之间褪得干干净净,随之补上的是罕虎调给他的护卫。
短短半天时间,想要拜见他的人递上的名帖就堆满了三个大筐。
原本是自己送给罕虎的大礼,没想到被那小子一转手又送回给自己,如此一遭害得他欠了罕虎好大一个人情。
他最讨厌欠人情了。
因为人情这东西不似金银,无法计量,甚至无法偿还。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前夜卫队两相交替动静闹得太大,搞得他完全没睡成。
手中的这道政令是他三年前就已在心中拟好了的,只因着公孙夏突然离世而被搁置至今。
如今他受罕虎提携升任为政,此刻捧着的,将会是他作为郑国的执政卿所发出的第一道政令。
姬侨抬头望向坐在门外一整夜一言不发的金阳,对他道:“你当真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
金阳看着初升的朝阳没有答话。
姬侨道:“此令一下郑国势必会掀起惊天巨浪,届时我定是自顾不暇,你若有事现在不与我说,只怕到时你要用我便也难了。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问我,或者要对我说的吗?比如还在黑手里的那支瓶子。”
“你都知道了呀。”金阳的声音又平又缓,似乎并不在意。
“我问了罕虎才知道那是族中的守护之物。你……不要去找他好不好?我保证,一定会帮你取回来的。”
朝阳将天空中如丝如缕的云彩映成金色,就像他将那只承载着星言魂魄的人像陶瓶烧出来的那个早上一样。
那么好的阳光,他本以为是充满光明的未来,却不想是铺满了鲜血的荆棘路。
将那只放着星言灵魂的人像陶瓶造出时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大到他万死也难以偿还。
在桥山上看到姬云梦境的时候,他还在想,有没有可能那些梦境是姬云故意编造出来摆脱他这个麻烦鬼的,毕竟姬云其实还是挺厉害的。但当被公孙黑戴在腰间的人像陶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明白他的那些小心思终究只是他的臆测,姬云留下的梦境就是最真实的过往。
“阿侨,我想问你个问题。”
看到金阳主动开口,姬侨自然不敢怠慢,他从书案前起身,走到金阳身旁坐下,对他道:“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如实告诉你。”
金阳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转头问他:“在你眼里,姬云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难题,但姬侨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答复金阳。
他对金阳道:“嗯……如果我说的话你不喜欢,请你也不要生气,我说了要如实告诉你,便也不想隐瞒什么,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问我,我会告诉你缘由。”
看金阳点头同意他才回答道:“于我而言,他是英雄。”
“所以你也觉得他做的没错,对吧?”金阳问。
姬侨道:“于你而言他做的事的确太过于不近人情玩弄人心,但于我而言,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我、为了我们这些还活在大地上的人。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指责他,因为我们都因他做的那些事而获利,总不能好处都让我们享了,恶名却让他背吧。”
“你在我面前这样夸奖他,就不怕我生气?”
姬侨抬眼看向晴朗的天边,“实话嘛,有时候就是有点伤人。其实我从桥山回来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想他做的对不对,想如果遇到那些事的人是我我要怎么办。”
“那你想到了吗?你觉得他做的对不对?你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吗?”
“实话是,我也不知道如果是我会怎么样。因为如果做一个选择只影响到一两个人那很简单,但受到波及的人越多,做出选择就会越困难。我现在随随便便说一句我一定不会辜负所有人很容易,可真等到大难临头,就连跪下求饶都是需要勇气的。我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力牧有句话说的是多么正确。”
“什么话?”
“他说,不会有人比姬云做的更好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真的不会有人比姬云做的更好了,面对那么多突如其来的事能够当机立决,能够毫不犹豫地违背本心,能够救下这么多的人,他已经倾尽全力。”
姬侨说完,他听见坐在自己身侧的金阳长长出了口气,对他道:“你记住,他是英雄。”
停了片刻金阳又问他:“那……你说的喜欢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但你不觉得很矛盾吗?”金阳看着他,用自己的眼睛直望向他心底,“你越说他好,越为他辩白说他的不易,我就可能会更喜欢他,更忘不掉他,而这些都对你的喜欢无益。”
姬侨微笑解释道:“因为被爱是很幸福的,金阳。不论是我还是姬云,都希望一直在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你能够开心些,能够获得幸福。”
被爱是既幸福又幸运的,但知道被爱总要有点契机,他很愿意成为这个契机。
“我还记得幼年时曾无意听到过父母的谈话,那时父亲问母亲,阿侨如此命格不如过继给宗室旁支,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母亲却说,他既成了我的孩子,那我一定会让他成为这世上最开心的孩子。母亲说到做到,我的童年在父亲母亲全部的爱意给予中度过,那是令人想起来就会微笑的日子,也是那样的日子,那样的爱,成为了我直面未知和恐惧的底气。我希望金阳也有这样的底气,也能有那样开心的生活,不要再陷入自苦。”
“明白了。”金阳停了良久点点头,对他道。
随后,金阳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像姬侨一样不论做什么都要理一理衣袖的毛病。
他伸手将姬侨从地上拉起来,对姬侨道:“你只管放手去做你自己的事,我会在你身后。”
姬侨被金阳拉着手只觉得有源源不绝的力量从心底涌出。
他不再迟疑,打开房门唤来仆从吩咐道:“去,这两份文书,一份送去罕氏交给当国大人,请他知悉,另一份送去游氏交给游吉,告诉他可以开始做了。一定记得嘱咐游吉,不论今天政令颁布后发生了什么,都让他们等到明日再说。”
“若是令正大人问为何要等明天该如何作答?”
仆从刚问完就见面前人的发簪掉落在地,长发铺开,原本糟乱的顶发终于变得乖顺。
“为何?因为我要好好睡上一觉。”
说罢,姬侨将案上的灯火吹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不过片刻功夫便入了梦。
数日来连番的国事家事让他疲累至极,需得好好睡上一觉恢复体力,否则又哪里有力气面对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呢?
如姬侨所料,作封洫?的政令刚刚递到罕虎手中,就已经有人打算要他的狗命了。
也是直到那一觉睡醒,他才明白为什么罕虎无论如何都要给他调一支兵卒来守卫,若不是这队颇为强悍的士兵,只怕他刚睡下,国氏的宅子就能让人一把火烧干净了。
田改开启后的日子自然不会怎么好过,毕竟找他麻烦的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卿士贵族。
“你若是玩儿够了,便停手吧。”
罕虎亲自将他送到家门口便是为了对他说这么一句。
今日姬侨入宫向郑伯禀报三个月来全国田地盘查的情况,谁知道冤家路窄,他在北宫门口刚好遇到进宫向郑伯哭诉自家土地因作封洫而大减的司氏族长,那人看姬侨一个人,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一拳直奔面门,也幸亏那人不曾练武,否则他的鼻梁便要断掉了。
姬侨捂着鼻子对罕虎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正常的,正常的。”
罕虎双眉紧蹙:“今天他打你用的只是拳头,若是用的匕首呢?我……我和游吉岂不是就要给你收尸了?!”
“那你需记得,给我收完尸你俩务必得把这件事做好。”
“你!”
罕虎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仿佛被煮沸的血液平静下来,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这有什么值得你去坚持的?大家相安无事国泰民安有什么不好?”
“好?哪里好?”姬侨反问:“你觉得丰年被饿死很好?还是并无战乱却要连年逃荒好?”
“……”
“你觉得不会打仗了可以松一口气了对吗?”
罕虎低头不语,好不容易不用打仗了,难道就不能松口气吗?
“都已经五年了,你还不明白弭兵之盟到底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吗?你若是不明白,那我现在便告诉你,你给我仔细听好!”
四下里来往的行人被姬侨猛然提高的声音吸引,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眼睛向两人身上瞟,耳朵向两人身边靠。
他们两个似乎总是不太爱惜颜面在街上吵起来。
姬侨忽然间杀气四溢,目光向四周掠过,原本停下脚步的行人被他瞪得浑身发毛,无一不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见四下的人自觉走开,姬侨方才严厉说道:
“五年前的弭兵之盟的确让郑国及原本依附于晋、楚的小国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是这份安宁是有条件的。”
“……楚国提出的‘交相见’??”
“就是楚国提出的这个‘交相见’,一直在不断掏空我们的力量。弭兵之盟前,郑国每年只需向晋国缴纳岁贡即可,可有了‘交相见’的约定,如今我们每年还要再向楚国进献一份一模一样的岁贡。我郑国才有多少疆域?又有多少臣民能供得起如此沉重的岁贡。
“待到他日我郑国国力空虚之时,又如何指望晋、楚两国遵守盟约?届时我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我乃至君上都会成为阶下囚,更不必说百姓们会遭受什么了?”
姬侨看着面前已快要将脸戳进地下的高个青年,不依不饶道:“卿士大夫们能到君上面前哭诉,就说明因着作封洫一事害他们失去了不少私自侵占的土地,损失了莫大的利益。你以为他们私自侵占的是谁的地?那是君上的地!你以为他们吞下的是谁的粮食?那是君上用来保护臣民犒劳三军的粮食!你以为他们逃脱漏缴的是谁的税赋?那是君上抚慰牺牲将士,奖励有功臣属的税赋!
“凡此种种均为僭越,他们身负重罪其三尚且敢去君上面前哭诉,我执掌刑罚还未曾降罪于他们,只是将原本属于君上的东西收回而已,如此也要怕他们,那郑国不如打开国门让晋楚随意争夺践踏好了,反正我们终归难以自保,也正好免去一番辛苦。”
罕虎被姬侨骂得愣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姬侨已拂袖走开了。
他竟不知郑国所处之境如此艰难。
另外一边,金阳同样也在头疼。
姬侨已经忙得连饭也懒得吃了。
金阳感觉自己像在养个孩子,竟端着饭碗追在他屁股后面趁他不备一口一口地塞进他嘴里。昔年里喂饭这种事,揽月五岁时便已不需用,可姬侨这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
虽然有些一言难尽,但他看着姬侨鬓旁数月间突然生出的白发实在不忍心再去责备,只希望姬侨能好好的,囫囵个的完成他的梦。
眼下的艰难情形还只是个开始。
金阳知道以此为契机,后面还有接连的两道政令,层层推进,相辅相成,方能完成改革。所有的政令他都看到姬侨已经一式双份写好,锁在了漆盒里。
不过那些政令究竟何时现世,姬侨自己也说不清,他只道先写好,若是自己一命呜呼来不及实施便交给罕虎和游吉,或许几代下来也能实现。
“到时候就麻烦你帮我督促他们好好干活了。”
金阳嘴上说着:“世间事向来人走茶凉,你与其托付别人,还不如自己多活几年亲自去实现。”
心里想的却是,谁有闲工夫管他们?我只管你。
如此一忙便一直忙到了次年。
三月末,姬侨欲陪同郑伯往晋国朝见缴纳岁贡。
临行前,游吉找上了门。
他到时姬侨正在收拾行囊,跟在姬侨身后走了几圈,游吉终于忍不住问:“就不能我去吗?或者我去问问子皮?让他去也行!”
“同样的话当国大人昨日已同我说过了。”
“那您还去?外面传得那么难听,这一路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就真不怕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半路杀你那可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国内这种状况,若是你们去,还不知道要被晋国那群老滑头怎么刁难。前些时日我还收到了叔向大人的书信,连他都颇为不满了,你以为到了晋国会有好脸色给我们看?自然还是我去的好。”
姬侨说着转过身指了个位置让游吉坐下,“而且要杀我的人总不能因为我不出门就不想杀我了,既然他们不会打消念头,那我出不出去不都是一样的吗?”
“您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要杀您吗?现在连街上的乞儿都被那些卿士大夫的家人教唆,觉得自己穷困是您作封洫的责任,民意如此不利,我真怕您哪天起床连头都找不到了。”
姬侨轻松道:“再好的政令也需要时间去证明,哪有一颁布就能让人拍手叫好的?他们也就嘴上过过瘾,否则也不能让我活到今日。”
“您能活到今日是因为有子皮!要不是他三不五时的敲打六卿好自为之,不许与你为难,您哪有命现在在这里收拾行装?”
他能活到今日是因为谁呢?
或许真的是因为罕虎吧。
越过游吉,他看向在院子里正在帮忙检查行装的金阳,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
出使的路途因着护卫的增加而异常平静,只是这平静维持的不久,在到达新田后,便被晋人打破了。
“子产大人,这驿馆门实在是太小了,咱们的车进不去啊!”
姬侨抬头看看天:“要下雨了,得抓紧把岁贡放在避雨的地方。”
“驿官呢?没问问他们附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仓库吗?”
“问了,他们说来朝见的诸侯国太多顾不上咱们,让咱们自己想办法。”
金阳在背后戳了戳他的腰,他眼神一瞟便看到了有人躲在阴暗处偷笑,当即便明白了是晋人应该是为着最近的事在刻意为难自己。
他叹了口气,还真是人善被人欺。
“给我把门拆了!”姬侨向下属吩咐道。
“什么?”
“不可!大人不可啊!”
“大人这可是在晋国啊!会被怪罪的!”
姬侨冷笑了一声,挽起袖子对同行的大夫们说道:“你们要是不愿意动手,那我便自己来,只是若要我动手,就不止拆他们的大门了。”
尽管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还是无人愿意动手。
便见姬侨随手一指,一道天雷降下,将新田官驿的围墙劈塌了一半。
他又问:
“你们还要我自己动手拆吗?”
1.作封洫,作封洫的实质就是划定田地的边界明确封疆。郑国当时由于卿士家族壮大,所以私自占地的事非常普遍,作封洫将贵族私占的土地收回重新分配,主要触动的是贵族的利益。
2.交相见,出自《左传》“请晋、楚之从交相见也”。公元前546年的第二次弭兵会盟是针对晋、楚两个集团的,交相见就是说要原来依附于晋的小国以侍奉晋国的礼仪来侍奉楚,而原来侍奉楚的小国也要以侍奉楚国的礼仪来侍奉晋。由于当时实际上依附于晋国的小国较多,这个交相见的约定让楚国占了很大便宜。
3.子皮,罕虎的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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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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